“砰”地一聲,金身漆像被一鋤頭砸爛了,四散落入螢火湖,濺起巨大水花。
在眾人興高采烈的笑臉中,喜氣洋洋的叫好中。
一個小姑娘怯生生地說:“他沒做錯。”
眾人沒理會她,繼續彈冠相慶,隻有她一個人皺著一張小臉兒,角辮稍泛黃,整個人不起眼,仔細看五官還是精致的。
她垂眸,一兩滴淚水打落下巴。
“嘩啦”一聲,忽然躍入湖中一個人影。
纖瘦得可憐,身條兒還未長開,像隻小銀魚一樣,在水裡紮猛子。
眾人一驚,手忙腳亂地去用漁網撈她。
她再次浮出水麵,仰頭,手心高高揚起,攥著他的金身碎片。
她再次深呼吸一口,紮了個猛子,像魚兒一樣浮浮潛潛,去深湖底打撈他的金身碎片,一片又一片,徒費心力。
深湖有多冷,有多危險呢。
怎麼會有這樣笨……這樣倔強的人。
她膽子小又懦弱,一句話都不敢說,卻在無聲地表達她的意思。
為他一個逆臣之子無聲辯解的勇氣。
徽雪營駐紮在鎮子的時候,南陽一年不曾來犯,大家都活得很好不是嗎,這難道不是大家的心願嗎?大家不是最清楚他是不是逆臣嗎?
他在廟會的聲聲爆竹中,落下的那句我希望你們心願成真,他做到了。
她身體不好,每回浮出水麵都咳嗽好幾聲,一次比一次臉色蒼白。
精疲力竭後她爬上了岸,再沒力氣地躺在河灘上。
天光下,她將手裡的小金片舉起,仔細瞧著,麵色慢慢恢複了紅潤,一雙天真的眼眸神光流轉,嘴唇柔軟,頭發泛黃。
螢火湖浮上一層金粉,倒映山景氣象萬千,參差不齊,天光在溝壑中遊曳流動,螢火幽微,點點升騰,從湖畔慢慢地飛到斷崖旁,落在他肩頭。
他仰頭,合攏了掌心。
文鳳真一眼就認出來,那是他在廟會上碰見的小菩薩。
他隨手救下了她,隨手賞了她一塊糕點,她連點心都舍不得吃,一點舉手之勞的善意就讓她記了好久。
他在所有人走了之後,跳下深湖去尋金身碎片。
這才知道,原來湖水這麼冷,冷到徹骨,她回去之後會大病一場吧。
那時文鳳真轉過身,眼簾微覆下那一點盈濕。
“走吧。”
趙襄慢慢喚住了他:“殿下……”
他一咬牙,黑發下不辨神情:“我們走!回京領罰!”
從來不信神佛的惡蟒,在螢火湖見到了他的小菩薩。
因為這一句他什麼都沒做錯。
他忍著淚從東川落荒而逃。
他給父親收屍的時候,細心數著父親身上被捅了多少刀,神情冷靜到無懈可擊,讓那些看他笑話的人大失所望,敗興而歸。
他被獄卒教訓碾爛了手指的時候,他盯著血肉模糊的手指,哈哈大笑,唇紅齒白,鮮活生動。
文鳳真的眼神無法馴服,每時每刻都盯著施刑的人。
“有本事就他娘打死我,打不死我,就是你們死。”
被關在水牢三年,暗不見天日的三年,頭頂小天窗常年關閉,嚴絲合縫,一絲光芒都透不過來。
水牢裡什麼都沒有,隻有蛇,還有他手心的小金片。
從此之後,他的生命底色隻剩下複仇。
古人雲:冤冤相報何時了,古人又雲,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他不在意將他踐踏入泥的高官,他已經通徹了權貴圈子的規則,無非大蟒吃小蟒。
每一回跟高官們推杯換盞,談笑風生,都藏著將對方拆吃入腹的貪婪。
他從來都會贏,撫摸著脖頸上的小金片,因為他有小菩薩庇佑。
文鳳真睜開眼,又一次在夜半醒來,他心頭不安,下意識地摸了摸脖頸的小金片,才察覺已經將它扔到池塘裡去了。
他為什麼總是弄砸一切!
“馮祥!”他不耐煩地喊了一聲。
“打燈籠。”
馮祥抹了抹惺忪的眼,不敢違背,忙不迭點了燈籠。
待他看清了,漆黑夜色中,響起嘩啦水聲,馮祥瞳仁皺縮,嚇得扔了燈籠,連滾帶爬跪在池塘邊。
“殿下!殿下!”
馮祥空對著黑黝黝的池塘喊了一聲。
他心急如焚,大半夜的,冷浸浸,殿下才嘔了血,跳進池塘裡找什麼?萬一弄傷身子怎麼辦。
文鳳真跳進深水中,哪怕窒息也不浮上來喘口氣,逼自己,無止境似的逼自己,心口絞得越來越緊,喘不過氣,指尖嵌進掌心,血珠滲出。
這是怎麼回事。
就像那日在長街上看到大紅吉服時,一樣的百般痛楚,心臟倏然停滯一般,接著咚咚跳得更劇烈,異常難忍。
頭腦經冷水一激,忽然清醒了些。
究竟是哪裡出問題了。
他親自派馬車一路護送回來的人,怎麼就成了彆人的。
從柳姨娘點燃了媚香算計他開始,他一絲都容忍不了旁人算計他。
是不是處置柳姨娘的時候,嚇暈了她,難怪她那麼害怕。
文鳳真回了岸上,雙手空蕩蕩,他一怒之下扔掉的小金片再也找不到了。
一直以來的幻覺破滅。
她好像不再喜歡我了……他不能再騙自己,她還喜歡他。
馮祥驚得不輕,連忙查看文鳳真打濕的衣裳:“殿下……殿下你怎麼了,大半夜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跳水啊。”
進祿也慌慌張張跑來,哭道:“殿下,您何苦作踐自己的身子啊,旁人又不知道……”
“找不回來了。”
文鳳真語氣平靜,幾不可察的惘然。
他一抬手,暗影中緩緩走出死士。
他吩咐死士:“給我查,宋搬山有沒有在她身上種蠱。”
文鳳真緩緩起身,鳳眸逐漸暗下去,常年難掃的皚皚積雪,忽然驚飛起來。
他冷笑一聲,恢複了精神,還是往日那個風平浪靜的人。
馮祥顫顫巍巍跪下:“殿下,您千萬不能動宋公子啊!”
文鳳真微掀眼皮,冷笑一聲:“動他?你太看輕我了,我從未將宋搬山放在眼底。”
“我尚有底牌未出。”
文鳳真眼底冷漠至極,漫不經心地整理了袖扣。
“我知道他們滿京城的人都在看我笑話,都巴不得我一病不起,嘔血而死,人人恨不能踹一腳!”
他不甘心,不服氣,哪怕手指被碾爛變形,被人踢斷了肋骨時仍然會笑著死死盯著對方的人
文鳳真的人生沒有輸這個字。
她不喜歡他了,一定是什麼誤會,他得知道這個原因。
“還有,告訴奶奶,要將遼袖認作王府義女,除非我死了。”
馮祥膽戰心驚地將殿下送回了臥寢,一眼瞥到桌上的請帖,靜靜打開了,宋搬山的名字,被濃墨劃去,改上了文鳳真三個字。
*
鹿門巷雖然街麵小,每逢集市,立個油彩戲台,人人都要停駐看一眼。人們往來奔走,一長溜花枝招展,誰家院子的菜瓜熟得早,貓狗在人群間躥梭。
人人都明白,首輔家公子要訂親了,就在下個月初。
那位遼姑娘是不能說的人物,生得極美,原讓人遐想連篇,可是她的娘親在京城是不可說,沒人敢犯這個避諱。
她雖然出身是差了點,但有淮王府的老夫人親自給她送嫁妝,也就沒人再置喙了。
這日清晨,竟然有兩三個掛了烏木牌的小黃門過來,挑了食盒,恭恭敬敬地過來。
“回遼姐兒,陛下賞的,沒有驚動宮裡人,隻說你不必拘禮,今日禦膳房做了這道點心,他忽然感念,讓你也嘗一嘗。”
宮裡頭竟然賞了一道點心。
遼袖心神微斂,連忙行禮,她掀開明黃緞麵一看,是娘親常提起的奶皮酥。
在天光下白燦燦,香氣四溢,一瞧便知極柔軟。
小黃門不走:“陛下說了,要咱們親自瞧您吃下去,才放心。”
既是陛下禦賜,遼袖拈起一塊,配著茶水慢慢吃。
小黃門笑逐言開:“裡頭還配了阿膠,於女子氣血有益,是那位最——”
另一個人捅他一肘子,他自知失言,立馬不說了。
迎麵過來兩名氣質華貴的婦人,打扮得精細低調,小黃門忙道。
“陛下來了旨意,讓您隨著淮王府老夫人進宮一趟,這兩位姑姑是來教您規矩的。”
遼袖大方地給兩位姑姑見禮。
姑姑們對視一眼,意味深長,果然跟她娘一模一樣,十足的美人胚子,隻是品行比她娘柔順百倍。
她接了旨意,心下卻有些惶惑。
畢竟是天子,聽說他沉迷問道,沒上過一回朝,脾氣暴躁古怪,她又不懂宮裡規矩,若是犯錯怎麼辦。
遼袖一轉身,瞧見槐哥兒正喜滋滋地把弄什麼東西,連飯都不吃了,真是稀奇。
“槐哥兒,你在弄什麼呢?”她好奇地探頭過去。
等一看清,她深吸一口涼氣,寒意順著皮膚往骨頭鑽,唇瓣緊抿,平直成一條線。
那是文鳳真的佩劍——白也,是他亡國南陽之後的戰利品,從不離手。
上輩子,這把白也,在他登基後,被狠狠插進了龍座前的玉磚。
遼袖一個弱女子,一把將他的劍奪走,細膩的手指握著名貴異常的佩劍,薄薄的麵皮慍怒緋紅,輕聲細語。
“走,回家。”
不容他拒絕,槐哥兒一下子懵了,顯然是很喜歡這把名劍。
槐哥兒在鄉下隻用過粗陋的牛筋工弦,哪裡摸過這麼貴重的名劍,漂亮異常,他愛不釋手。
進祿尷尬地立在原地,正想賠個笑臉兒:“殿下送給槐哥兒玩玩兒。”
門被砰然關上,進祿險些一腦袋撞上,蹲在牆根兒下,慢悠悠一掀眼皮,眯著眼望大日頭。
這劍就不應該叫白也,叫白給,白給人家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