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轉過假山,對上一雙漆黑濕潤的瞳仁。
他擦拭血跡的動作停下來,頓了一會兒,嘴角恢複笑意,若無其事,眼底升騰清輝,有些驚喜地問。
“遼姑娘?”
遼袖站在假山後,撞進男人琥珀瞳仁中,沉默帶來極致的壓迫感。
她方才看見了,看得一清二楚。
“殿下……”她極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
少女一張小臉被酒氣熏染的微紅漸次退成蒼白,拇指彎曲,刻意繃著冷臉,卻不帶任何威懾力。
隻能被逼著一步步後退,單薄的脊背撞上假山,退無可退。
她仰直了脖頸,皮膚下迅速湧動滾燙血液。
她十足震驚,卻並不怕他。
“迷路了嗎?”
文鳳真翹起嘴角,伸出那隻血手,遙遙探在半空,蒼白瘦削的手指沾染了血跡,停留了好一會兒,並沒有落下來。
虛虛捧著她的臉頰,五指微轉。
想用力地摸一摸碰一碰。
卻不願意弄臟了她這張好看的小臉。
“怎麼辦,被你抓到了。”
“要揭穿我嗎?”
文鳳真盯著她濕潤的瞳孔,探出另一隻乾淨的手,捏了捏她的下巴,薄繭將她的皮膚磨紅了。
他就像夜裡肅殺寒冷的一柄薄刃。
遼袖忍著下巴的不舒服,本就格外敏感脆弱,他的掌控感太過強勢,彆過臉也沒逃脫他的手。
他反而更過分地欺壓過來,眉心意動。
摸夠了她的下巴,緩緩下移,捏了捏她脖頸間細膩的軟肉,愛不釋手,熾熱的指腹貼著她的脆弱皮膚。
冷與熱交疊在一塊兒,讓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遼袖打開了他的手掌,抬起眼睫:“殿下,我什麼都沒看見。”
文鳳真將手指掩藏在背後,挺直腰身,斯文地笑道:“無妨。”
他靜靜說:“外頭風大,快回去吧。”
文鳳真剛走出幾步,遼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殿下!”她鮮見地喚住了他。
“嗯?”文鳳真回頭。
遼袖伸出一根纖白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探在半空,良久,又縮回去,點了點自己的腮邊,有些晦澀地開口。
“殿下……你的臉上……還有血。”
文鳳真微微挑眉,用帕子擦了擦腮邊,卻沒有擦到準確地方。
他站在遼袖身前,身量高大,問:“哪裡?”
遼袖的臉燒得通紅,唇瓣愈發鮮豔嬌媚,像春日熟透多汁的鮮桃。
她高高舉著手腕,小心翼翼地指給他看,指尖都是炙熱的溫度。
他心不在焉,心思全在她身上。
秀色可餐,賞心悅目。
他倏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瞧見她呼吸急促的模樣,文鳳真笑了笑,用帕子擦了擦她指過的地方。
“多謝遼姑娘提醒。”
文鳳真跟遼袖前後腳回了席位。
遼袖怔怔的,大腦一片空白,尚未回過神,她不敢抬眼,總覺得文鳳真在瞧她。
懷揣著這個隨時可能被發現的秘密,她連點心都吃不下。
忽然,小廝一聲殺豬般的慘嚎聲響起。
“死人啦!死人啦!”
“薑大人死了……挨了三刀,刀刀致命……”
“什麼,什麼?”
大家一下子醒了酒,警惕心大起,紛紛拔刀。
這些平日養尊處優的大老爺們,此刻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有人強自鎮定大聲疾呼。
“大家不要慌,有刺客,快保護殿下!”
“給我把王府圍成鐵桶,一隻蒼蠅都不許放出去!”
大家慌亂一團,熙熙攘攘。
隻剩文鳳真坐在首席,微笑著舉起一杯酒,明明是對著鐘先生說的,卻無聲地望向了遼袖。
有仇必報。
“這就是我的仁義之道。”
風中沁著甜梨香與血腥味。
遼袖緩緩鬆開拇指,掌心已潮濕一片,胸口提著一口氣,始終不敢鬆懈,眼尾因為憂心泛起漣漪顏色。
她再一抬頭,文鳳真已站在麵前,一把拉過她的手臂。
“遼姑娘,我們一起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他討厭他們所有人,隻想帶她一個人逃走。
不容她思考,文鳳真向來隨心所欲,他一手抱著她的腰身,腳步生風走得飛快,不耐煩地撥開嘈雜人群。
兩個人在寂寥無人的長街上穿過一間又一間門臉兒。
遼袖被他拉著小臂,泛了一圈兒紅印。
她踉踉蹌蹌,一顆心咚咚地跳,直欲跳出嗓子眼,眼睫上的水光已被風吹乾,氣息微喘。
每回累得想歇息時,他那隻有力的胳膊穩穩地架著她。
“就到了。”他微微側臉。
她的小臉上寫滿了抗拒,皺著眉:“殿下,我要回去換衣裳。”
“你想被他們盤問嗎?”
話音未落,他已停了腳步。
遼袖怔怔望著眼前的一切,這裡是放煙花的湖畔。
整個京城最熱鬨的泗河畔,當初他墜水的地方。
大大小小的船隻如同星河密布,閃閃熠熠,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的京俗良宵。
坐在小船上,文鳳真在船頭吹風。
遼袖也不知府裡亂成一團,究竟怎麼樣了,不管不顧地跑出來,自己一個人逍遙自在,倒是符合他的脾氣。
倘若此刻回去,一定會遭到盤問,她本就不擅長撒謊。
淮王殿下的生辰宴上死了一個駐邊將軍,隻怕等不到明日,就會轟動朝廷。
會迎來怎樣的結局呢?
遼袖靠在繡枕上,心跳依然不穩,維持著麵上的沉默,心中猶如驚濤駭浪翻湧而過。
船身搖搖晃晃,她有些困乏了,急促的呼吸漸漸平複。
“殿下,船要開到哪兒去?”她小聲問。
文鳳真背對著她:“升霞戲院。”
遼袖詫異地睜眼,文鳳真一側臉,牽起嘴角:“不是要去看皮影戲嗎,我陪你看。”
遼袖蜷縮成拳的手指逐漸鬆開,船上漁火映照著殿下疏離清冷的身影,仿佛一點點被湖光吞噬了。
她深吸了口氣,唇齒吐出溫軟的熱意。
“這倒不必了。”
不必?”
文鳳真沒有追問下去,無聲地打量她一眼,收斂了嘴角微揚的弧度。
遼袖這才長舒一口氣,不自覺弓了弓背,往後縮兩下。
既然殿下肯開船把她送到升霞戲院,看一場皮影戲,或許能化解方才的不安。
她問:“殿下,我娘的遺書呢?”
文鳳真走了過來,將船上的門簾放下來,眉心蘊著漫不經心。
“送進宮了,你很快就會知道消息。”
他壓住嘴角上揚的弧度,遞過來一支筆。
“看在我當你船夫的麵子上,給我放一隻孔明燈吧。”
遼袖抬眸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他隱隱約約透露出些愉悅。
有那麼多人給他放孔明燈,可他心底掛念的總還是她的那一隻。
見她不為所動,文鳳真慵懶地坐在船頭,扔了劃槳,抿直了唇線:“好,那就不開船了!”
“我寫我寫,你快開船吧!”
她眼中閃過一絲驚慌,頸後抹開薄薄的紅色,清咳了兩聲,端坐在地上,挺直了清瘦的脊背,一筆一畫在孔明燈寫下他的名字。
她第一次學會寫的字——文鳳真。
要放孔明燈了。
遼袖仰直了脖頸,銀花如夢,孔明燈搖搖晃晃地從小船飛向夜色。
像一枚球蓮炬火梨花,飛丹流紫。
文鳳真綻開生動的一絲笑顏,不再是冰冷的,被火光融化了似的,唇紅齒白。
殿下好像真的很高興。
遼袖靜默片刻,明麵處變不驚,偷偷瞧了他一眼,忍不住問了一句。
“殿下,您從前為何總是左手纏著繃帶?”
她總以為他纏著繃帶,是為了隨時隨地捆住她的手腳,不讓她逃跑。
他從前也是這樣嚇唬她的。
文鳳真麵色如初,看不透他在想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回道。
“因為傷口總是沒好。”
遼袖無聲地收回眸光。
呂太醫說心疾的古方需要人血為引。
是戰場上的傷總是沒好,還是三年來日日為她放血入藥的傷口沒好呢。
遼袖靜靜盯著他:“殿下不能說清楚一些嗎?”
文鳳真忽然側過臉,低眸掃過她巴掌大小的臉。
她疑惑不解又被迫忍耐,臉頰微鼓,令人想戳一戳,霎時可愛,心底頓時起了旖念。
心裡有她,想在這裡親她。
不喜歡也不會用驪珠放血,纏三年的繃帶了。
於是他真的伸出手,戳了戳她鼓鼓的臉頰,輕輕一碰就紅了,這麼嬌氣。
遼袖往後一退,眼睛小心地睜開淺淺的弧度,差點兒從船上掉下去,還沒來及鬆口氣。
他很自然地探手,一把捧托著她的小臉。
遼袖渾身緊繃,一時間大腦空白,正想偏過臉時,他的手按住她的蝴蝶骨,一把擁過來。
欣賞著她惱羞成怒麵紅耳赤的模樣,睫毛都在悸顫。
文鳳真盯著柔軟開合的櫻唇,被咬得留下微微牙印。
誘人至極。
溫軟舌尖,瑩瑩玉潤的貝齒,噴薄出香甜熱氣。
文鳳真渾身血液迅速升溫,猛然貼近,鼻梁差點撞疼她,睫毛掃在她臉頰,熾熱呼吸交融。
一切太快,她甚至沒反應過來。
他沒親她。
文鳳真隻是用拇指按上她的唇角,蹭了兩下,將方才沒擦乾淨的血抹上去,暈染出一抹薄紅。
動作倒是輕柔,沒讓她覺得難受。
她的唇角沾染了仇人的鮮血。
充滿荊棘的鮮血中,他以此克製著不去親她的衝動。
湖畔衣香鬢影,遊人穿梭往來,熱鬨喧嘩,青山在湖麵拉出寂寥黝黑的影子。
遼袖睜大了微圓的眼,胸口一起一伏,仇人的鮮血抹在了嘴角。
她感到嘴唇發麻發疼,被熾熱碾壓撕扯。
明明他沒有親她,僅僅盯著她的嘴唇。
竟然讓人陷入了錯覺。
她“啪地”一下打開他的手,麵帶慍色,微蹙眉頭,坐在船頭,有一下沒一下地吹著涼風。
他笑了笑:“繃帶之下是什麼,真的不重要了。”
他終於不再給她這樣的壓迫感,轉過臉,輕笑一聲。
眼底有些不可揣摩的情緒,他笑著漫不經心地問她,輕鬆得像在拉家常。
“遼姑娘,方才放孔明燈的時候,你心裡想的是祝我生辰快樂,還是皮影戲要開場了?”
*
禦書房,皇帝坐在紫檀書案上,手裡握著那封紅衣遺書,摩挲了許久,終於決定要打開。
首輔似乎等待良久,原本坐在椅子上,倏然起身下跪,伏身在地。
“陛下,您不能立遼袖為長公主。”
皇帝的語氣隱隱不耐煩:“老生常談,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話,明日再說。”
首輔不斷冒出冷汗,一把老骨頭顫顫巍巍,齒根發冷,伏得更低,幾乎不敢抬起頭。
明知要觸怒天威,他還是一字一句清晰脫口。
“倘若微臣可以確定,遼袖並非您的女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