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鳳真長睫微垂,瞳仁神光卻緊緊跟在她身上,狀似漫不經心,眼底晦暗不明。
第一回問她是不是想做皇後,她哭著將梅子碎冰吐他臉上。
第二回春耕時帶她出行,以皇後之禮,她悶悶不樂一整日。
最後他說他要納新後,她也隻是笑了笑,讓他心被猛錘了一下。
“遼姑娘?”他再次一笑。
遼袖起初愣了一下,後來想想,也不過一切回到原點。
她望了他一會兒,忽然開始收棋盤上的棋子。
一枚一枚,抿在白潤的掌心,她的聲音不疾不徐,清糯動聽。
“殿下曾說不擇手段也要贏,若是真能達成目的,彆說讓你跟陸姑娘成親,必要時,將你五花大綁了送去人榻上,以容色換皇圖穩固,也不是不行。”
遼袖笑了笑,麵頰滲出薄紅,生動怡然。
文鳳真坐在她身旁的椅子,玩著棋子,牽起嘴角,開口。
“若是我再也不會來見你了,公主會記恨我一輩子嗎?”
遼袖將棋子嘩啦啦一下傾倒入棋盒,乾脆利落地說。
“我會把殿下忘得一乾二淨,天下之大,什麼樣的良人碰不到,再說,殿下並非良人。”
文鳳真愣了一下,微微一笑。
“公主真無情啊。”
*
小雪時令一晃眼。京城過年的氣氛濃烈起來。
今年因著淮王成婚的緣故,更是熱鬨非凡。
鹿築眥臨北苑林場,平日冷冷清清,如今為了預備淮王大婚,到處都是工匠腳不沾地。
文鳳真的儀仗已經在外備齊。
他站在窗前,雙手扶上雕欄。
墨發金冠,大紅吉服襯得皮膚勝雪,夜色下露出一截精致的下頜。
雕欄上坐了一個黑發少年。
遼槐雙手合攏,褲腿隨風百無聊賴地晃動,下麵是距離十丈高的白玉長階。
“之前寫信讓我裝傻的是殿下,如今讓我不用裝的也是殿下,殿下究竟是什麼人。”遼槐問。
文鳳真撫了撫雕欄的金漆,聲音極輕。
“是這個世間此刻最理解你的人。”
“在那天夜裡同樣失去了親人的人。”
文鳳真轉過身,指了指自己的腦子。
“另外,本王要告訴你。”
“光靠打,沒背景沒勢力,不動腦子,永遠隻是個衝鋒陷陣的小嘍囉。”
槐哥兒俊臉忽然扯起一笑:“殿下今日這身喜服,紅得喜慶,難怪人人都說新郎官是天下最精神的人,殿下實在挑不出毛病
他拍了拍文鳳真的佩劍,歪頭:“殿下如果死了,能不能把這把劍給我。”
文鳳真微抬下巴,斥責:“本王好端端的成婚,儘在本王的大婚之日,說這些晦氣話!”
槐哥兒委屈地蹙眉:“那我送送殿下?”
“姐姐身子不好,現在還在臥寢睡覺,今天早上,我怎麼催她她都不起來。”
文鳳真眉心微動:“她又生病了?”
槐哥兒說:“那倒不是,隻是她厭煩得慌,我本來想跟姐姐一塊兒去赴約殿下大婚,聽說去了好多大將軍,都是有頭有臉的勇猛人物,摘了赫赫戰績,我也想去,隻是我要陪著姐姐。”
文鳳真麵色如常:“沒什麼可看的,你好好陪她。”
徽雪營的死士等候在外,槐哥兒又走了幾步:“我再送送殿下?”
文鳳真無奈道:“你再送,就跟著本王一塊兒去了。”
槐哥兒又問了一聲:“殿下,你若是死了,真的不把白也送我?”
文鳳真目光冷靜,一把推開他的腦袋:“走了。”
遼袖的聲音響起:“槐哥兒,不要再糾纏殿下!”
文鳳真身形一滯,哪怕沒有轉頭,他也能想象出,她那副蒼白的小臉兒,生了清冷淡漠的神情。
仿佛一切心不在焉。
文鳳真麵色如初,揮了揮手,一眼都沒有回頭看她。
遼袖在宮中有時可以俯瞰全城,看清遠處的鹿築一點點裝燈飾彩。
朝堂的事千頭萬緒,理也理不清,她無暇分心去在意旁人的婚事。
她察覺到一股暗流湧動。
在皇後的授意下,各方跳梁小醜開始鼓噪。
文鳳真婚事定下來後,所有人蠢蠢欲動,都想拿她這個勢單力薄的長公主開刀。
她摸了摸槐哥兒的腦袋。
一時間生出不知何種情緒,當她知曉槐哥兒不是傻子時,起初心裡驚喜交加,隨之而來更加沉重。
“槐哥兒,你以後可不能有事瞞我了。”
槐哥兒趴在雕欄上,輕聲說。
“姐姐,宮裡保護咱們的禁衛軍,至少一百人被滲透了。”
“方才來了彙報,這夥人趁著文鳳真大婚,李湛的軍馬將近三百人彙聚在養德門外,借機發動宮變,想要奪權。”
“禁衛軍一時難以擋住,如今已經過了東西甬道,往這邊來了。”
遼袖指骨冰涼地搭在玉欄上,她仰頭,望著寂寂夜空,漫天星河。
皇後這是要給她一個亂刀之下的死法。
從幼時寄人籬下,她便沒有自己的家,如驚弓之鳥惶惶度日,委曲求全。
她隻有一個小包袱,帶著雪芽從一個家被趕去另一個家。
後來她爹告訴她,整個皇城就是她的家,她有了監國之權,從此再也沒有人能趕走她。
遼袖忽然開口:“槐哥兒,去調動父皇給我預備的暗衛。”
哪怕死,她也要死在這兒。
因為天下之大,她已經無處可去了。
她抱著弟弟,額頭貼額頭,此刻在深宮之中,隻有姐弟兩個相依為命。
槐哥兒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眼眸冷靜,順手拿了一柄刀。
“不會放一個人進來!”
遼袖伸出手指,黝黑夜空中,盞盞搖晃的宮燈,映照出一顆又一顆雪粒子,忽遠忽近,隨風吹卷過來。
咦?今年的雪下得這樣早。
雪粒子輕輕飄在她玉白的指尖,眨眼就融化了,絲絲涼意滲透皮膚。
遼袖笑了笑。
重活一世,還是難以逃脫的宿命。
在這樣一個寒冷刺骨的雪夜,死在他的大婚前夕嗎?
遼袖不知道。
東西甬道中,大紅吉服的昳麗青年一轉身。
攔截在李湛的三百名士兵前!
老太監戰戰兢兢地顫聲道:“殿下,您彆誤了吉時啊!大家都在等您呢。”
文鳳真一招手,四麵宮牆搭起箭矢,密密麻麻。
雲針率一批精銳死士早在宮裡部署多時,一直隱匿在暗處。
在赴婚宴前,解決掉一切礙眼的東西。
哪怕不是未雨綢繆,孤身一人也得站在她麵前。
文鳳真長身玉立,斯文明淨的臉,隱隱爆出不符合這張臉的殺氣,咬牙切齒。
“狗娘養的王八蛋,李湛的人有一個算一個,一個都彆想豎著出去!”
*
已經過了成婚的吉時,鹿築上還是未見文鳳真身影。
宴席已過了一半,停歇了歡聲笑語,顯然出事了。
老將軍們紛紛起身,望著皇城的方向,眯了眼。
皇後與寧王對視一眼,眼神陰冷,心中隻焦急李湛派去的人到底得手沒有。
這麼久還沒消息,真是不濟事!
陸稚玉端坐在首座,喜服厚重,腰身已經冷汗淋漓,四肢百骸幾乎發麻抽筋,頭戴沉甸甸的鳳冠,脖頸酸軟。
她一動不動,不改姿勢,已經疲乏至極。
隨著時間流逝,更讓她心灰意冷。
眾人的竊竊私語,同情的目光,讓她感到顏麵掃地,傷心至極轉為了怨。
殿下他究竟去了哪裡!
一個人忽然驚恐地大叫:“不好!宮裡出亂子了!”
夜色中,遠處的宮中燈火亂成一團,宮牆上的死士挽弓搭箭,弓弦繃得緊緊的。
“咻!”“咻”!“咻!”
飛濺的箭矢撕扯著每一個士兵的身體。
伴隨著火銃聲,猛烈的爆炸中血肉模糊。
嘈雜的弓弦聲,馬蹄聲,疾呼聲炸成一團。滾滾硝煙如同一道暴起火龍。
受驚的權貴紛紛上去探看。
良久,從夜色中走過來的不是淮王的儀仗,隻有文鳳真一個人。
他孤身前來,冒雪衝寒,腳踩星影。
這一襲吉服在夜色中愈發稠豔深暗,竟然失了原本的鮮豔顏色,仿佛被血水浸染,愈發襯得他皮膚極白。
他一步步走來,血液順著衣擺滴滴答答,蜿蜒一路的觸目驚心,綻出品相上佳的芍藥。
他自陰影抬起下頜,漂亮,靡麗,目光敏銳乾淨。
用熱毛巾擦了擦手掌上的鮮血,扔在一旁,
文鳳真身後空蕩蕩,隻有他一個人。
他攤開手,頗為歉意地笑了笑:“本王的大喜日子,叔叔伯伯們愣著做什麼。”
他身上一股揮之不散的血腥氣,令人皺眉。
雪與墨發喜服,拉出極大的色差,深刻得讓人難以忘記。
數百盞宮燈輝輝照映下,他垂下眼簾,略微疲懶地掃了一圈。
陸恩首先站出來,拍著桌子,滿臉漲紅。
“鳳真,你這是做什麼!”
陸稚玉也起身,攜了哭腔:“殿下。”
文鳳真不言不語,高鼻讓半張臉徹底陷入陰影,忽略掉脖頸上一星半點兒沒擦乾的血跡,精致到不出錯。
他明明在笑,卻無法讓人揣摩出他在想什麼。
“來來,陪你們喝茶。”
文鳳真招呼他們。
所有人都僵坐在席位,有人一臉陰鷙怒氣,有人不明所以,死死盯著他,不言不語,沉默詭異的氣氛。
文鳳真在宴席間敬茶,撫過叔伯們的肩膀,明明每一個動作溫暖,卻極有距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