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夫人的病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哈日珠拉隻是稍稍的看了幾眼就有幾分明白了一小半。
哈日珠拉垂眼認真看了看,輕聲道:“素問裡說‘人有五臟,化五氣,以生喜怒悲憂恐’。”她見多了這般的病人,倒是不怎麼激動,“常言道,喜傷心、怒傷肝、悲傷肺、思傷脾、恐傷腎。馬夫人本就氣血不調,勞碌過度,五臟逆亂之後又不曾好好調養,自然是越加病重。”
馬柔兒聽不怎麼懂,卻還是似懂非懂的抬頭看著,忐忑不安的問道:“那我娘的病還能治嗎?”她聲音細細小小的,就像是土壤裡頭鑽出來的嫩芽,看上去還帶著泥土的苦澀。
“柔兒!”不等哈日珠拉說話,馬夫人連忙出聲打斷馬柔兒的話,很是惶恐的教訓道,“這二位貴人能來這裡已經是給了天大的麵子,心裡麵肯定是有分寸的。這些事情,那裡輪得到你小孩家家開口?”
馬柔兒被母親訓了一通,也不生氣,隻是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哈日珠拉和周清華,滿是期盼。周清華被她看得,都要覺得自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了,隻得拉了拉哈日珠拉的袖子提醒她說話。
哈日珠拉蹙了蹙眉,倒還是開口了:“並不是什麼難治的病,用些好藥,好好補養便是了。”她側頭和身邊跟著的下人吩咐了幾句,然後便又加了一句,“這裡也不適合養病,若不然......”
“若不然換個地方住吧。”周清華忽然記起了自己讓人找出來要做培訓班教室的屋子,“我有一間屋子,還沒收拾出來,也要人過去看著門。若是可以,不如二位搬過去住一段時間。若柔兒姑娘閒了幫我收拾收拾屋子,那就再好不過了。”
“這,哪裡好意思?”馬夫人急忙擺手,一張臉急的青白交接,“我們母女都做不了什麼事,若是臟了貴人的屋子就不好了。貴人好心,我自然是知道的。隻是我這人命硬,吃點藥躺躺就好了。”
“娘......”馬柔兒也有些躊躇——她也想讓她娘搬到好一點的屋子,可是想想,白白占著人家一個這樣大的便宜也不好。她一急,一張黑黃的小臉就顯得紅了起來,一張麵皮幾乎是赤紅的。
周清華倒是耐下心來和她們說話:“沒事,就算兩位不去住,我也是要找人收拾屋子順便看著的。”她頓了頓,又朝馬柔兒笑道,“我知道你們都是老實人,這才放心讓你們住過去的。若真是過意不去,等馬夫人病好了,平日裡幫我在拿便做點雜事也是行的。”
“那柔兒就先在這裡謝謝兩位恩公了。”馬柔兒咬咬牙,直接就跪下磕了幾個頭,任是周清華使勁拉也拉不起來,“等我長大了,一定會報答您的。我雖然沒什麼本事,但是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您吩咐一聲,柔兒也不會有二話的。”
她瘦的隻剩下骨頭和皮,整個人就像是個去了毛的小猴子似的,沒有半點的美感。可是這一刻,周清華竟然也從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叫人心顫的堅定和勇氣。周清華晃了晃神——其實她也隻是命好罷了,這時候等夠這般輕而易舉的施舍,也不過是穿越時投了個好胎。若真的輪到她到了馬柔兒這般地步,怕也不能比馬柔兒做得更好了。
她心上極其輕微的動了動,朝馬柔兒笑笑:“嗯,我等著你長大。”笑容裡麵,多少還是帶了點複雜的心緒。
哈日珠拉就站在一邊也暗暗點了點頭,覺得自己這次也算是救了一個懂得感恩的人。
倒是馬夫人,既怕女兒得罪人,又怕自己說話不好聽,隻得急的一臉汗的在邊上坐著,差點就要掀開被子站出來和女兒跪在一起了。
周清華也沒再拖拉下去了,低頭溫聲安慰了一下馬夫人和馬柔兒,就轉頭讓碧珠去安排事情了。然後,她便帶著人急匆匆的坐著馬車往回走。
“你這是怎麼了?”哈日珠拉有些詫異的看著坐在馬車上沉思的周清華。
周清華正在出神,被她一問這才回過神來:“抱歉......”她有些怔怔,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本來是陪你出來買藥的,結果還讓你跟著我到處亂跑。藥也沒買成。不會影響到謝公子的病吧?”
“沒事。我本來也隻是打算出來看看這裡的藥材質量。”哈日珠拉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頭,溫聲道,“倒是你,怎麼這幅表情。”
周清華抬頭回了一笑,神色間有些蒼白,但卻沒有說什麼。
其實,這一整天,周清華遇見的事大部分都給了她很大的刺激。
首先,是謝習風的病。她很早就和謝習風相識,他們曾經一起在寒山上眺望天地,曾一起彈琴論事,一起跳下積雲觀後院的崖岸,也曾一起垂釣玩樂、彼此打趣......謝習風就像是一筆最美麗的顏色,點綴在她過往的歲月裡,使得她那段輕鬆愜意的閨閣時光充滿了少女的激情和歡快。雖然他們始終發乎情、止乎禮,甚至不曾越過雷池半步、不曾有半字的逾越點明,但是他卻在周清華心底留下的最親密、惆悵的記憶。而她對於謝習風的病是半點也不知情,這簡直直接就對比出了周清華自以為是的冷漠——她對謝習風,遠沒有她自以為的用心,從頭到尾,她仍舊隻是一個穿越而來、小心翼翼隻顧著自己的周清華。所以,上天才會讓它錯過了謝習風。
然後,是軍中的撫恤金的問題。實際上,她現在的角色是崔成遠的妻子,從某一程度上,她也可以代表崔成遠,從一些側麵幫助他處理各種事物。可是自她來了布穀城之後,不是閉門寫書,就是自顧自的想著要辦什麼公共醫療培訓班。她既沒有出麵替崔成遠緩和世家的關係,也不曾因為崔成遠忙於軍務而體貼入微的替他了解一下布穀城的事情、替他體察布穀城民間真正的實況。她始終不曾真正的把自己當做崔夫人,想到去承擔那些崔夫人應有的義務,所以這種事才會在她眼皮底下眼睜睜的發生。
最後,她看到馬家母女的境況,看到馬柔兒那股韌勁,才更加讓周清華的自怨自艾成了笑話。
她一個人悶悶的回了將軍府,直接就去了崔成遠的書房。
好在崔成遠已經議完事了。他正一個人獨自坐在書桌前看報上來的人員傷亡名單和報上來需要添加的物品清單,見到周清華蒼白的臉色,有些奇怪的挑了挑劍眉,溫聲問道:“這是怎麼了?”他站起身來,扶了扶周清華,拉著她在邊上坐下。
崔成遠伸手試了試案上的茶水溫度,便側頭低聲吩咐了一聲:“再端一壺茶來。”崔成遠本人不常喝茶,所以案上的茶盞大多隻是擺設或是來了客人再另外上。
他聲音不輕不淡,很是平和,身邊的小廝卻很是鄭重的應了一聲,不大一點折扣的立馬就出門端茶了。
屋子裡隻剩下他們兩人,崔成遠的語聲就更溫和了:“發生什麼事了?”早晨出門前還是含羞帶怯的小嬌妻,怎麼這會兒就愁眉苦臉、鬱鬱寡歡了?
周清華抬頭看了他一樣,忍不住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拉著他也坐了下來:“我今天出了一趟門,發現上次軍中批下的撫恤金,至今都還沒發下去。”
崔成遠正端著他的溫白水喝著,聽到這話,握著杯子的手指微微握緊了一點,他轉頭看著周清華,問道:“你怎麼知道這事的?”
周清華低著頭把今天在藥行前麵遇見馬姑娘的事情給小聲說了出來。好一會兒,她才有些沮喪的問道:“我是不是很沒用?這麼大的事,竟然現在才知道?若不是趕了巧,說不定還不知道呢。”
崔成遠神色不動,伸手撫了撫她皺起了的黛眉,輕聲道:“彆皺著,女孩子要多笑才好。”
周清華咬咬唇,自暴自棄的自嘲道:“我這還算女孩子?”都嫁人了好嗎?
崔成遠輕聲笑了一下,放下手上的杯子,溫聲道:“我一直覺得你還是女孩子。我一個人的女孩子,需要人耐心護著......”他語調柔和,就好像是窗口折射進來的光線,充滿了柔軟的弧度和光暈。即便是周清華,都忍不住心上動了動。
周清華沉默了一下,揉著自己的手指,小小聲的說:“我是不是很沒用?什麼都幫不上你,還整天異想天開,不自量力的添亂。”
“怎麼會?”崔成遠打斷她的話,直截了當的說道,“你很好,清華。我說過,我一直覺得擁有你是我的幸運。”
周清華沒說話,隻是看著崔成遠不出聲。
與周清華對視著,崔成遠的眼神漸漸柔和了下去,他唇角輕輕勾起,說道:“當初你站在城頭,拚命守城的時候不是很有勇氣嗎?這麼忽然把自己看得這麼低?撫恤金的事,是我的失誤,你沒能提早發現隻不過是你的無心之過罷了,隻要這次記下了就行。”
周清華稍稍提起了一點精神,但還是有些悶悶的:“可是,換了其他人一定可以做得更好的。”她頓了頓,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
崔成遠卻伸手摸了摸她的長發,就像是撫摸錦繡一樣的珍惜:“彆把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扛。你是人不是神,你已經做得比大部分的人都要好了。換了其他人,也許會哭著喊著不願意陪我上戰場、也許會暗地裡咒罵我讓她跟著一路受苦,也許會看到湘國軍隊就急著收拾行李要逃命,也許會見到機會就找世家撈銀子、攀關係。清華,你守得住自己的本心、守得住自己的底線,甚至還心懷善意的想要建培訓班去教那些婦女醫術讓她們可以跟著照顧受傷士兵、緩和傷情,這已經是足夠、足夠的好了。”
崔成遠的眼神深沉如同星河落下的倒影,沉沉的,溫柔的,就像是映在心上一樣的叫人覺得喜愛:“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能夠娶到這樣好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