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淵深夜方歸。
“君上。”
仙官垂首行禮,十分惶恐兼為難的指著裡麵。
自打入天道試煉,小公子隔三差五的便趁他們這些仙官不注意,偷偷跑到君上床上睡覺,如入無人之境,簡直令他們防不勝防。
今日他不過出去取了趟東西,小公子便又抱著被子溜了進來。
長淵顯然也已習慣此類事,擺了擺手,讓仙官退下。
到了裡殿,果見少年小兔子似的,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蜷成一團,占著裡側小小一片地方,正睡得香甜。
一頭烏發綢緞一般鋪散在枕上,鼻梁挺秀,肌膚細膩雪白如雪團子一般,密而長的羽睫微微向上卷曲,輕輕顫動著,在燈火下泛著細碎光芒。
少年雪白光潔的額上則浸著層汗,手指緊緊攥著衾被一角,鼻子也輕輕皺著,似在忍受什麼極度不悅的事。
看樣子,又是剛從天道煉境裡出來不久。
這嬌氣的小東西。
他也沒想到,最後竟擇了劍道。
以致每回試煉結束,都要纏著他撒嬌喊疼。
也罷。
劍道雖苦了些,和其他道相比,最能磨人心誌。
隻望這小東西以後能專注正途,遇事少想那些歪門邪道的鬼點子。
對於便宜徒兒最終修成劍道,靠劍道步入神域,長淵其實並沒有什麼信心。
長淵想的是,無妨,就算最後真煉不成,還有機會選擇其他道。
“君上。”
仙官進來備好浴湯,看了眼睡得正香甜的昭昭,詢問:“可需屬下將小公子喚醒?”
長淵默了默,道:“罷了。”
最開始,他不是沒想過把這小東西趕走。他天生劍心,素來不喜與人親密接觸,便是以前墨羽因修煉需要住在殿裡時,也是另支小榻,自然無法容忍床上多出一個人。誰料這小東西麵上雖然不哭不鬨,竟直接抱著被子,在雪陽殿門口睡了一整夜。
後來幾次,依舊如此。
有回大雨夜,少年直接躺在一地冷雨中,無知無覺的睡了一個晚上。第二日直接凍得受了風寒。
他拗不過這小東西,終是鬆了口。
自此,小東西是越發肆無忌憚,得寸進尺,隻要是試煉結束,就要抱著被子跑來雪陽殿,纏著他一起睡。
如今日一般。
長淵自去沐浴更衣。
回來後,就見本在熟睡的昭昭,抱著被子,垂著腦袋,坐在床上抽泣。
少年顯然已經哭了一陣,身上隻穿著件單薄雪袍,烏發瀑布般垂至腰際,眼睛紅彤彤的,像隻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兔子。
“師父!”
見長淵出來,昭昭立刻趿著鞋子飛奔下床,緊緊摟住便宜師父的腰。
抽抽搭搭,哭得更傷心了。
長淵低頭:“怎麼了?”
大約剛沐浴完的緣故,他聲音較平日要低沉一些。
昭昭卻不吭聲,隻是把臉埋在長淵懷裡,更加用力的抱緊便宜師父的腰。
長淵衣袍領口尚敞著。
如此一來,少年眼淚鼻涕便毫無阻隔的都沾到了他身上。
長淵已經麻木了,看了眼懷中這過分嬌氣的小東西,問:“傷到哪裡了?”
“哪裡都有。”
“哪裡都疼。”
少年悶悶的,小聲道了句。
哭腔小了許多。
昭昭其實是做了場噩夢。
又夢到了師父離開的那一天。
自打從風回鎮回來後,他就患上了嚴重的幻術後遺症。
剛開始那段時間,他整夜整夜的重複著同樣的夢境,心底深處最恐懼、最不願意麵對的畫麵,被一次又一次的重現,放大,昭昭精神幾乎接近崩潰。
到後來,他夜裡幾乎不敢閉上眼睛,也不敢熄燈。
在連續熬了幾日幾夜後,他再度精神崩潰的病倒。
再後來,他找到了治療失眠和這種古怪精神疾病的方法——看著長淵的臉入睡。
雪陽殿的仙官不讓他進,他就想法設法背著他們、偷偷溜進來。
長淵要趕他出來,他就抱著被子在雪陽殿門口睡。
昭昭知道,自己患上了某種古怪的精神疾病,如果再不治,他就要死了。
隨著無情境境界不斷提升,他隱約能感受到,白日裡被無情境壓製住的情感羈絆,在夜裡會如長著毒刺的藤蔓一樣,破開血肉,抓住他心房裡的每一個細小縫隙,瘋狂生長,蔓延,反撲。
昭昭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剛開始,還以為是自己修煉方法出了什麼岔子,後來從藏書閣又搜刮了一些有關無情道修煉的書,才弄明白,這是無情道修煉初期經常有的症狀。因無情道要求人“斷絕□□”,而七情六欲是深深紮根在每一個人血肉與骨血裡的東西,修無情道,便是借助“天道力量”,將這些情感與欲望一點點從身體裡拔除的過程。
但人生來一副渾濁的血肉之軀,人心都是肉長的,人的本性就是要追逐情與欲,所以修煉過程中,察覺到“無情道”這柄冰冷無情的利刃要剜掉自己寶貴的□□,人會本能的作出激烈反抗。
於是就出現了白日修煉,無情道靠天道力量一點點封印住人的七情六欲。
到夜裡,沒了天道力量的束縛,被壓製的七情六欲不甘心就此從主人身體裡消亡,就會爭先恐後的冒出來,用主人心底最深的一縷感情牽絆,狠狠刺激主人精神,元神,讓主人不忍舍掉它們。
這就是噩夢來源。
找到根源之後,昭昭就開始尋求解決辦法。
他之所以受幻術和噩夢侵擾,除了修為尚低,體內七情六欲對無情境的天然對抗,還因為內心深處,對“可能忘記師父”這件事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