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已經空置了許久的北宸仙府忽然亮起了燈。
中州百姓皆知,北宸,乃戰神長淵封號。千年前仙魔大戰時,五族十二世家皆歸戰神調配,天君特命人在中州建北宸府,作為戰神長淵的中軍大帳。大戰結束後,天君下令將北宸府作為戰神行宮,永久保留下來,並派天族工匠,裡裡外外全部修整了一遍。
隻是長淵避居雪霄宮,鮮少駕臨這座府邸。
東側殿燈火輝輝,負責看守宮殿的雲伯恭敬立在殿外,不時看一眼已經在殿中枯坐了整整兩個時辰的青年帝君。
他亦是長淵麾下老人,仙魔大戰時,給長淵做親衛。
後來被魔族所傷,失了一條腿,成了殘疾之人,再不能上戰場,便被長淵留在北宸仙府養老。長淵念他功勞,還取九重天上的蓮藕給他塑了一條假腿。
雲伯以前在軍中伺候長淵衣食起居,是最了解這位帝君的。
冷峻自律,軍法嚴明,洞察秋毫幾近無情。當時整個仙族岌岌可危,五族十二世家,加上天族兵馬混在一起,誰也不服誰,堪稱一盤散沙,到了長淵手中,硬是被練成了一支所向披靡的鐵血精銳部隊。
那時軍中,誰聽了戰神長淵之名,不是聞風喪膽。便連幾個平日最混賬最好偷奸耍滑的領主,都不敢忤逆長淵軍令。
原因無非是長淵製定了一係列堪稱苛刻不近人情的軍紀軍法,起初,各大仙族掌家人還抱著僥幸心理想,如此毫無人性的軍法,便是他北宸帝君本人,就一定能做到麼?放心,說說而已,一定施行不下去。
然而長淵不僅做到了,還以比軍法更嚴苛十倍的標準要求自己,聲色犬馬,半點不沾,喪誌之物,一概不碰,平日唯一一點癖好,便是在繁重軍務後飲上幾杯好酒。這世上,除了撫濟蒼生,和那浩瀚無窮一劍霜寒的劍道,似乎再無其他事能引起這位帝君的感情波動。連雲伯都時常覺得,這位帝君的生活,未免太單調乏味了些。
怕也隻有天生劍心,才能做到那等地步。
雲伯一直視長淵為神。
真正的神。
隻有高高在上的神,才能做到毫無感情的俯視眾生,給予萬事萬物最公正嚴明的評判,而不摻雜個人喜好。
也因此,長淵以北宸帝君之尊掌三界刑罰,畏懼者有之,忌憚者有之,卻鮮少人有人不服氣。
但今夜,卻是雲伯第一次在長淵眼底看到那樣濃厚的牽掛和憂慮。
一切源於那個被帶回來的雪袍少年。
據說是君上力排眾議收入門的小弟子,百年前墜崖而亡了,不知何故死而複生,出現在了中州,還一人獨上斬妖台,單挑五族十二世家家主。
引發巨大轟動。
雲伯聽到消息,也小小驚詫了一下。
五族十二世家家主啊,各大仙族魁首級人物,數千歲的高齡,哪個不是仙魔大戰中一刀一槍拚殺出來的,絕大多數都是神域以上高手,且實戰經驗豐富,連天君都不敢輕易撼動,豈是一個幾百歲的少年能打得過的。
然這少年就是如此張狂以至瘋狂。
實在令人震撼。
殿內,長淵維持著垂袖而坐的姿勢,枯坐在床邊,隔著明亮燈火,打量著仍陷在昏迷中的昭昭。
長淵仍覺身置夢中。
時間雖然已過了百年,然而整整一百年間,他卻無日無夜不在回想百年前風雷大作,少年決絕墜崖的那一幕。
光陰仿佛靜止到了那一刻。
有時深夜醒來,他都會對著空蕩蕩的胸懷發一會兒呆,仿佛上一刻,這裡還有個雪團子一樣的小東西,八爪魚一樣纏著他。
他天生劍心,生性情薄,行事素來不拘泥於情,也不拘泥於任何法則,但求問心無愧四字。
那一幕,卻成了烙在他心頭永遠的傷痛和夢魘。
他甚至後悔,當初一時興起,收了那在他看來心術不正又詭計多端的小東西為徒。
他就像一個不負責任的師傅,因為各類粗心,疏忽,親手將自己的弟子送上了絕路。
他是殺人凶手。
雖然那少年最後蜷縮在他懷中,紅著眼睛對他說,感激他的收留、庇護、包容,感激他給予的安身之所。
然他明白。
這不是一個徒兒對師父該有的期待。
一個自幼寄人籬下、漂泊無依的孩子,對他的期待,應當比普通孩子更多的。
隻是,他沒那個概念而已。
他像一個錯判冤案的獄官,在沒有了解事情全部真相的時候,就草率的給一個少年的品行蓋棺定論,並一直帶著偏見教導他,最終鑄成大錯。
他的確,不配為師。
這百年,他無日不在痛苦與追悔中度過。
上窮碧落下黃泉。
兩處茫茫皆不見。
以前他不懂凡人的悲傷和絕望,這百年,他體之入骨,無從言說。
他從未想到,天生劍心如他,會被如此沉重的凡人感情困擾。
他更未想到,世事難料,在他以為,他要帶著無儘的追悔與遺憾和諸神一樣,最終羽化在時間這條漫漫長河裡時,他竟還有失而複得、彌補過失的機會。
長淵以前從不明白何謂久彆重逢,乍喜乍悲,猶恐相逢是夢中,此刻,望著床上少年鮮活的,睡得明顯不大安穩的臉,卻心潮翻覆,久久難平。
昭昭人雖昏迷了過去,元神卻是清醒著的。
他知道,他躺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那個衣袖間散發著淺淡蓮香的人,一直守在他身邊。
他睡覺時沒有熏香的習慣,然而這縷蓮香,卻莫名能安撫他的元神。
昭昭暫時還顧不上判斷這是哪裡。他今日耗費了太多仙元,如今內府空蕩,亟需恢複力量。
隻有力量,才能讓他獲得安全感。
無形的劍意,聽從主人召喚,自四麵八方,流入北宸仙府中,慢慢回歸少年內府。
昭昭饑渴的吸收,轉化,不知過了多久,內府終於有了充盈之感。
慢慢睜開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溫潤秀氣的臉。
“昭昭,你醒了?”
司南本握著卷醫書在看,聽到動靜,立刻丟下書,驚喜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