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笑人猛地收回頭。
明知步明燈不可能看見他,薛笑人還是因步明燈眸色中的冷光有一瞬心驚。
鋒芒畢露,如同淬毒的匕首,有凜凜寒光。
薛寶寶麵前的步明燈是溫和的,柔軟的,正如外表所表現的一般,毫無攻擊力,像是不通武藝的世家公子。
步明燈慢慢地收回視線,神色漠然。
身後風蕭終於放棄對話,大步走出房間,衣角帶風,麵無表情。
步明燈側首,風蕭看也不看他一眼,穿過院子,推門而出,背影孤寂,仿佛不會再回頭。
於是步明燈回頭看了眼房間內。
坐在桌邊的神醫臉上還有未來得及收回的惆悵,和步明燈對視的下一秒,他立刻低下頭,若無其事地搗藥。
步明燈走進房間,薛笑人悄無聲息地離開。
房間內,步明燈仿佛隔著牆壁和瓦片望見了外麵離去的人,目光冷淡。
片刻後,他收回視線,藺塵星一下又一下地搗藥,嘀咕道:“最後的眼神是怎麼回事……都說了不記得。”
步明燈在桌邊坐下。
藺塵星飛快地看他一眼,又低下頭搗藥。
房間內一片寂靜。
*
王憐花以為風蕭不撞南牆不回頭,會一直纏著藺小大夫,但出乎意料的是,僅僅第七天,他就放棄了。
“放棄了?”
“嗯。”
簡短地回答了他。
風蕭看起來比之前任何一個時刻看起來都要冷淡。
王憐花自詡氣人水平一流,都沒能讓他露出這種表情,發自內心地幸災樂禍,對並不太熟悉的藺小大夫產生些許的敬意。
當然,藺小大夫的“小”存疑。
根據風蕭透露出來的信息,多年前他遇見的藺大夫便是十三四歲的模樣,現在的藺大夫還是這副模樣,這一切都是有緣由的。
長不大是一方麵,麵容年輕是另一方麵,但骨齡卻是正常的。
“休夜說骨齡顯示他的年紀是三十來歲。隻是長不大而已。”
——風蕭在後來又見了休夜一麵,從他口中知道這件事情。
世間稀奇事數不勝數,藺塵星有這種怪病並不奇怪,但更奇怪的是他有另一種病。
藺塵星會忘掉一些事情。
沒有任何規律,說忘掉就忘掉了,如果本人不記錄,他根本不會知道自己經曆過什麼。
這種病比長不大還要稀奇,風蕭第一次從藺塵星那裡得知真相時一臉恍惚地回到客棧,不能接受。
王憐花想抓住機會忽悠他解蠱,風蕭立刻回神,非要抓著王憐花掰扯“什麼才算是一筆勾銷”。
……王憐花隻有無語。
在風蕭忙於糾纏藺塵星的這七天裡,鬆江府中並非波瀾不驚。
因為休夜這個大殺器一直在鬆江府中。
陸小鳳被休夜甩開後一直不曾聽到他的消息,換言之,休夜如果想要隱藏行蹤不是難事。
所以為什麼休夜會忽然隱蔽行蹤?
陸小鳳對這一點感到好奇。
“難道你怕官府的人?”陸小鳳問他,“你不怕我,但怕無情大捕頭?”
休夜冷淡地看他一眼:“沒有怕。”
反駁了。
陸小鳳精神一振:“你討厭無情大捕頭,但喜歡我?”
休夜:“對你不喜歡,對他不討厭。”
陸小鳳被他毫不猶豫的回答傷到了,瞪圓眼睛,十分心痛。
不喜歡他——這隻是一句普通的壞話。
普通的壞話最傷人了。
休夜比陸小鳳早來鬆江府許多天,但鬆江府內與以往休夜所過之處相比堪稱風平浪靜。
說到鬆江府,就不可避免地提到薛衣人。
作為見識過休夜和西門吹雪針鋒相對時的唯二人之一,陸小鳳隻盼著薛衣人不要因為休夜的名聲而生出什麼見羅刹劍客一麵的想法。
要知道劍客、或者說不止劍客——習武之人大多好勝心重,尤其是劍,劍主殺伐,比劍之人總是多於比拳比刀比棍比槍什麼的。
陸小鳳知道休夜在鬆江府沒有搞事後很是鬆了一口氣,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他擔憂些什麼。
隻是事與願違,陸小鳳和休夜重逢不久,薛衣人便走出薛家莊,出現在休夜麵前。
陸小鳳不在場,但旁觀者不少,他們將當日場景繪聲繪色地描述出來,你添油我加醋,比當事者本人還要清楚現場情況。
要晏遊來說,薛衣人的出場說意外也不意外,他出不出來都無所謂。
但薛衣人主動加戲份,休夜便陪他走過場。
薛衣人所見的休夜是冰冷的、沉默的,被無形的枷鎖所束縛,雖有一身煞氣,眼底卻荒蕪沒有生機,隻有死誌。
這哪裡像羅刹劍客?
真正的羅刹應該一身煞氣,要將所有人拖入地獄,休夜反而是要跳入地獄的人,而非從地獄中爬出的惡鬼。
薛衣人在樹下現身,氣勢內斂卻驚人,牆壁陰影裡的休夜側目向他看去,目光漠然。
那裡是一處露天的簡陋茶棚,說茶棚還好聽了一些,裡麵賣各種各樣的吃食,湯水是基本標配。
休夜坐在那裡,四周空出一大片,沒有人敢靠近他,與整座場所格格不入。
薛衣人緩步靠近。
在他走近之前,茶棚中有認出他身後車馬的人小聲嘀咕一句:是薛家莊的人!
薛家莊,精神矍鑠氣勢駭人的男人,再加上一旁白發的羅刹劍客,來人的身份除了薛衣人不作他想。
茶客們或端碗或捧杯,飛快地往茶棚裡麵擠,力求案發時不被卷入事件之中。
走是不可能走的。
吃瓜人,吃瓜魂,哪裡有熱鬨,哪裡有瓜民。
薛衣人在離休夜半丈遠的地方停下腳步。
從始至終,休夜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走近。
薛衣人的目光落在桌麵上的銀劍,日照下銀光仿佛在緩緩流淌,戾氣與柔和相處融洽。
他忍不住讚歎一聲:“好劍。”
遊戲一比一還原的氪金劍,怎麼不可能是好劍。
晏遊想。
係統在薛衣人沒發聲之前便瘋狂在晏遊腦海裡打鈴:【彆說“我不姓郝”!彆說彆說彆說彆說——】
休夜的劍是劍客必定誇讚的劍,係統未卜先知,希望晏遊不要皮。
一個梗玩兩遍沒意思,晏遊開靜音,而休夜垂眼看看劍,又抬眼去看薛衣人,道:“隻是一柄劍而已。”
“那也是一柄好劍。”薛衣人道,“你不這麼覺得麼?”
休夜道:“這是我的劍。”
所以你說什麼都沒用,彆嗶嗶了。
我的劍我當然知道它好不好。
↑以上有可能是休夜的未儘之言,全看聽者如何解讀補充。
說話說一半考得就是聽者腦補能力,休夜的人設適合話不說完,這樣才有逼格。
偶爾情緒外露,說出真心話,更顯得真心話難得。
薛衣人目光一凝。
他發覺休夜對劍的態度與他相比,有所不同。
不夠真摯,反而有幾分隨意。
對愛劍之人來說,休夜這般隨意的態度簡直是在雷點上蹦迪。
薛衣人眉峰聚攏:“我知道它是你的劍。”
休夜瞥他一眼:知道還問。
薛衣人臉色微冷,殺氣外放。
離這裡遠遠的茶客們打了個哆嗦,休夜巍然不動,再次投去一瞥,扯扯嘴角。
嘲諷值拉滿。
【薛衣人,仇恨值+1】
【薛衣人,仇恨值+3】
【薛衣人,仇恨值+10】
……
薛衣人道:“我聽說你與西門吹雪見過一麵?為何不應戰?”
事實上是見過兩麵來著。
但第二次沒有吃瓜群眾見證,所以兩人第二次針鋒相對的事沒能傳出去。
休夜道:“沒有應戰的理由。”
薛衣人道:“若是你與西門吹雪比劍,孰勝孰負?”
休夜道:“我不和他比劍。”
薛衣人道:“與我呢?”
休夜看他一眼,道:“也不和你比劍。”
薛衣人直視著他:“凡是用劍者,你都不會與其比劍,是麼?”
休夜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薛衣人得到答案,驟然收了一身殺氣。
在與休夜交談的過程中,薛衣人一直不斷外放殺氣。
茶棚中茶客們各個冷汗涔涔,被震懾得做不出反應,握著茶盞的手也不自覺地發抖。
而休夜離薛衣人隻有半丈距離,全程無動於衷,語氣如常。
簡直是兩個怪物。
“若是不習劍,你會用什麼武器?”
薛衣人最後問了一個問題。
這問題在旁人聽來有些古怪——薛衣人一個劍客,去問另一個劍客如果不習劍,會選擇什麼武器——怎麼想都有些奇怪,對一名劍客來說,甚至堪稱冒犯。
休夜看了眼銀色長劍,目光陰鬱:“不知道。武器而已,除了順手之外還有彆的要求麼?”
薛衣人明白了。
休夜在劍道上或許是天才,但他也可以是其他方麵的天才。
“可惜。”薛衣人淡淡道,“我與你談不來。”
各種方麵都很可惜。
劍術天才卻不愛劍,心存死誌卻死不了,有羅刹劍客之名卻不是惡鬼。
“我不覺得可惜。”
休夜冷淡地回應。
薛衣人毫不留戀地離開了。
與西門吹雪不同,薛衣人有過少年輕狂的時刻,比西門吹雪更為冷靜透徹,兩人對劍道的理解也有不同之處。
薛衣人能夠理解休夜在劍道方麵的態度,並不強求,所以兩人能和平分開。
晏遊大致了解薛衣人的行事風格,所以對休夜的脖子很是放心。
就算薛衣人不按套路出牌,那也不過是往脖子或臉頰上添點傷的事。
係統很意外:【你這回倒正常了很多。我還以為你會更進一步逮住機會刷薛衣人的仇恨值呢。】
晏遊擺擺手:【我又不是什麼魔鬼。對正經討論劍道的人我才不會那麼無情。】
係統不可置信:【……有本事你對著西門吹雪的臉再說一遍。】
晏遊:【彆彆彆,我胡扯的。起碼刷到了一點,循序漸進嘛,休夜又不是沒有感情的刷仇恨值機器。】
係統:【休夜不是,你是。】
晏遊若無其事地靜音了。
瞎說什麼大實話。
係統:……#*~/*?@!
總而言之,薛衣人和休夜這次見麵很快便傳了出去。
陸小鳳為休夜對薛衣人和西門吹雪時不同的對話模式而驚訝,轉念一想,卻又覺得理所當然。
薛衣人見多識廣,想來比西門吹雪更好溝通。
……這倒不是說西門吹雪不好溝通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