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終究是沒能喊出她的名字。
他精疲力儘地暈厥了過去, 被仆人半拖半拽著,朝著宋家祠堂拖去。
拖拽之間,啞奴給他的那麵小鏡子, 從衣袖中掉了出來。
沒有人在意這麵鏡子,他們手忙腳亂地忙活著,有人踩到了鏡子上, 也隻是隨腳一踢,將鏡子踢到了青花磚的縫隙之間。
當天君看到少年的那一刻, 滔天的怒氣在頃刻間平複下來, 他身旁站著宋家夫婦的女兒, 她眼皮都沒抬一下:“我幫你找到了裴名,不知天君會如何答謝?”
天君不喜歡她, 她看起來太功利, 甚至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連自己的父母都能背棄。
她這樣的人, 不好利用, 更不好控製, 就像是一條會咬人的瘋狗, 哪怕被馴服,也隻是暫時浮於表麵的假象。
天君不會在身邊飼養一條瘋狗, 但他可以給她一點甜頭, 以換取她短暫的溫馴。
他垂眸瞥了她一眼:“待你及笄後,宋家將交由你來打理。”
“及笄?!”她看起來有些惱怒, 臉頰憋得通紅:“我還有兩三年才能及笄,我現在就要接手宋家……”
天君冷笑一聲:“你也知道你還有幾年才及笄,現在將宋家交由你打理, 誰會服你?”
她被噎了一下,想要說什麼反駁,卻又想不出來該如何回懟他的話。
因為他說的對,宋家沒人會服她。
她在努力爭奪宋家家主之位時,從未設想過這個問題,此時此刻她才恍然意識到,即便她爭得了家主之位,也沒有人會信服、聽從她一個連築基期都突破不了的廢柴。
往日有宋家夫婦相護,顧忌著兩人的權勢,最起碼彆人在明麵上不會說些什麼難聽的話。
而這幾日,宋家夫婦一倒台,雖然她同往日一般好吃好喝的待著,但風言風語都指指點點到她臉上來了。
不知是誰將她大義滅親之事說了出去,不管她走到哪裡,都會被人戳脊梁骨。
她受夠了旁人的白眼和謾罵,本以為捉住裴名立了功,待天君將家主之位傳於她,屆時便沒人再敢說閒話了。
誰料,卻是她將事情想象的太過簡單了。
“若是如此,你將我爹娘放出來,暫由他們繼續坐在這位置上,直到我及笄為止……”
她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天君打斷:“我現在忙得很,沒空與你討價還價。”
說罷,他已是不耐煩的揮了揮手,示意她離開宋家祠堂。
她還想再爭取一番,但天君已經失去了耐心,直接命下人將她趕了出去。
待到祠堂安靜下來,天君看向躺在木榻上,麵色慘白,形容枯槁的太子淵,微微抿住唇:“孤的淵兒,便交由你們了。”
他是在對著祠堂內,宋家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在說話,其中有宋家長老,也有以及歸隱山林的醫修高手。
見他們齊齊應聲,天君眸光落在躺在太子淵身旁木榻上的少年:“剜心過後,將他好生安葬。”
到底是他的親生血脈,即使不討喜,更是從沒有傾注過一絲感情,但看在血脈相連的份上,也要給他留一份體麵。
說罷,天君甩袖離去,朝著祠堂外走去。
聽聞屋內傳來鈴響,他知道換心之術要開始操作了,但事情沒有結束之前,他依舊緊繃著一口氣,不敢有分毫的放鬆。
他揮手叫來隨從:“你率兩人回去,將地窖燒毀,海島上的人一並處理乾淨。”
隨從應聲,當即前往海島。
天君的命令加了急,他們便直接禦劍而去,不過一個多時辰,就到了海島上。
隨從為了處理起來省事,將海島上的幾人一並趕到地窖裡,連啞奴也沒有幸免。
地窖內,倉儲著不少酒水,他們用榔頭敲爛了酒壇,伴隨著‘哐當’‘哐當’的回聲,酒壇應聲而裂,酒水蜿蜒撒了一地。
這聲音實在太過響亮,比裝修的聲音還聒噪,吵得宋鼎鼎沉迷的意識被重新喚醒。
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隻聽見近在咫尺的敲擊聲,她所在的酒壇被隨從敲碎,混元鼎跟著酒水一泄而出,骨碌碌滾到了地上。
被驅趕到角落裡的仆人,瑟瑟發抖地看著他們野蠻的舉動,仆人們害怕極了,隻有啞奴眼神澄清,似乎並不畏懼將要麵對的死局。
他從黑暗中伸出手,撿了起來地上的混元鼎,看著混元鼎上的黃符,偏了偏頭。
啞奴看了一會兒,抬手揭開了那張黃符,將混元鼎藏在了衣袖裡。
宋鼎鼎感覺蠶食著她魂魄的無形力量,在頃刻間消失殆儘。
原本動彈不得的身體,重新恢複了輕盈,那本像是密密麻麻的蜘蛛網一般,籠罩住靈魂,令人窒息的氛圍也不見了。
隻是她的力氣已經耗費完了,她再沒有力氣逃出這裡,找到少年。
更何況她隻是一抹魂魄,沒有了原主的軀殼,她什麼都不是,也什麼都做不到。
砸酒壇的聲音,在片刻之後停下,隨從們走到暗道處,扭動機關,相繼走了出去。
他們站在暗道外,將點燃的火油扔在了滿地的酒水上,焰火瞬時間騰空而起,像是長著巨大嘴巴嘶吼的魔鬼,一點點吞噬掉地窖內的一切。
被趕到角落的仆人,露出驚恐的神色,他們想要逃跑,可那暗道已經隨著轟隆隆的聲音,即將閉合。
他們跑不掉,也根本沒辦法跑。
啞奴看著空中飛舞的火星,麵上帶著一絲釋然,便仿佛他早已經預料到今日的命運。
他並不慌張,抬起手臂,將手中的混元鼎用力向外一拋。
混元鼎在暗道關閉的最後一刹那,被扔出了地窖,宋鼎鼎透過鼎耳,隱約看到了啞奴滄桑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從容赴死的笑。
巨大的濃煙夾雜在烈火中,將他的麵龐漸漸扭曲、吞噬。
她好想對他說些什麼,可眼前一黑,那暗道大門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再也沒來得及看上啞奴一眼。
那般熊熊烈火,便是不被燒死,也會被活活嗆死在地窖裡。
她心中一急,下意識叫出了一聲‘啞奴’。
“小姐,您沒事吧?”
陌生的嗓音,從身側傳來。
宋鼎鼎眼前恍惚了一瞬,待到視線聚焦後,她看見了一個穿著丫鬟服飾的女子。
她蹙了蹙眉,朝著身旁打量了一圈。
這裡四處彌漫著草藥的味道,氣味微苦,連草坪裡的花草都掩蓋不住這味道。
她姿勢不雅的坐在地上,垂在身側的手掌心裡,攥著一麵小鏡子,食指指側熟悉的傷疤,令她瞳孔猛地一縮。
這是原主的身體?
她又重新穿越到原主身上了?
宋鼎鼎抓住丫鬟的手:“我剛才在做什麼?我怎麼會摔在地上?”
丫鬟被嚇了一跳,但還是老實答道:“您剛從祠堂出來,說是要回房休息,途經花園時,您看到青花磚的縫隙裡有什麼東西在發亮……”
宋鼎鼎沒等她說完,便明白了丫鬟的意思。
青花磚縫隙裡卡著會發亮的東西,是她手裡的這麵小鏡子。
原主怕不是因為好奇心上前查看,不慎觸碰了這麵鏡子,所以她才又重新穿到了原主身上。
宋鼎鼎從丫鬟口中,敏銳地捕捉到了有用的信息,她打斷了丫鬟:“我剛剛去祠堂做什麼?”
丫鬟搖頭:“奴婢也不知……”
她不是不知,是不敢說。
誰都知道宋家嫡女是個什麼樣的貨色,出賣父母求得利益,平時拿府邸裡的丫鬟仆人出氣,動輒便是歇斯底裡的發狂。
明明剛被天君的人從祠堂扔出來沒多久,現在倒是又裝出一副失憶的模樣,好像方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這樣的瘋子,她可不敢多嘴。
萬一說錯了什麼,那倒黴的人就是她了。
宋鼎鼎像是看出了丫鬟的顧慮,她沒再繼續浪費時間索要答案,隻是追問了一句:“如今,過了中秋幾日了?”
丫鬟道:“三日。”
宋鼎鼎心底一涼,也顧不得旁的,爬起身來,就往宋家祠堂跑。
祠堂是宋家很重要的地方,連宋家夫人都很少進去,原主跑到祠堂裡去做什麼?
她往祠堂跑,丫鬟便在後麵追:“小姐,小姐……您再回去,天君怕是要動怒啊!”
丫鬟一急,倒是不小心將真心話喊了出來。
宋鼎鼎一聽見‘天君’二字,腳下跑得更快了。
當她趕到宋家祠堂的時候,祠堂剛剛熄了燈火,有兩個仆人抬著一席竹簾,從祠堂內低著頭向外匆匆走去。
竹簾裡卷著什麼,顯得十分臃腫,許是從門檻向外走時,不小心顛簸了一下,一隻蒼白的手臂從竹簾裡被顛了出來。
指若纖竹,骨節明晰,露出半截薄柿色的衣袖,在清冷的月光下映出一抹緋紅。
黏稠的血液沿著他的指尖,一顆顆凝結成血珠,緩緩滴落。
啪嗒一聲,墜入泥土,這聲音如此清晰,在耳邊無限放大,卻是將她緊繃著的神經扯斷了。
她瞪大了眼睛,眼前漸漸變得氤氳模糊,仿佛忘記了喘息,一瞬不瞬地盯著那隻沾滿臟汙,泛著慘白的手掌。
仆人看見了她,但是裝作沒看到一般,有一人彎下腰,動作麻利的將他垂在竹席外的手推搡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