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溫柔稚嫩的嗓音,與如今刺耳尖戾的聲線交疊在一起,像是揮之不去的詛咒,一遍遍在他耳邊回蕩。
裴名黑眸中顯露出一絲迷茫,可很快就被掩蓋了下去,仿佛不曾有過這般情緒。
他看著她歇斯底裡,幾近崩潰的麵龐,被她扇過得臉頰似乎高高腫了起來,然而他並不生氣,眸光也一如死水般,沒有絲毫的起伏:“好好待在這裡,直到……”
他的嗓音頓了頓:“我回來找你。”
她不知道,他口中的回來找她,是不是意味著他與她再見麵之日,便是她被獻祭之時。
宋鼎鼎看著裴名推開酒窖的門,從又長又高的石階上走了出去。
她仿佛透過模糊的淚光,看到了從酒窖上散落下來的一絲淡淡光亮。
隻是那道光很快就消失了,而他的身影,也跟著那束光一起離去。
酒窖的門關上了,她癱坐在地上,鼻尖沁著紅意,淚水止不住向下流淌著。
裴名站在酒窖門外,隱約聽見了她壓抑的哭聲,胸腔內的空氣,像是被什麼用力擠壓著,又悶又疼。
他緩緩抬起手,放在心口上,掌心微微收緊,修長白皙的手指嵌入冰涼的布料中。
她方才說——我便不該救你,我就應該看著你死在宋家,被人扔到亂葬崗死無全屍。
裴名不敢深想,宋鼎鼎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明明救他的人是神仙府的前任府主白洲,是白洲給他換了心臟,是白洲給了他重生的機會。
而宋鼎鼎正是那個將他親手推下深淵的人,他已對她卑微入骨,猶如搖尾乞憐的狗,可她就站在宋家後花園裡,用著嫌惡冰冷的目光看著他。
她待他如此絕情,他這些年卻從未傷過她分毫,護她平平安安活到今日。
她怎能好意思,將這救他的謊言說得出口?
裴名眸底的冷意,漸漸凝結成冰,他鬆開了用力抵在心口上的手,刻意忽略了門後傳來的哭聲,抬手掐訣在酒窖門外設下了結界。
他掐訣時,眉心緊皺,立起的兩指輕顫著,額間滲出一層薄薄的汗水,似乎極力在隱忍著什麼痛苦似的。
直到結界完成,他如釋重負的放下手,喉間卻倏忽一涼,緊接著便從氣管中噴湧出一口鮮紅的血。
靜止的風,呼嘯吹過臉頰,定格在半空的大雨傾斜而下,猶如傾盆之水,打在臉上冰的生疼。
樹葉窸窸窣窣,雷聲滾滾,他抬手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血水,像是沒事人一樣,在雨中繼續往前走。
即將月圓日,可他還沒有離開秘境之地,便不能用血蛺蝶換血,他隻會越發虛弱,直到耗儘體內最後一絲靈力。
身為天族血脈,除了心臟是弱點,幾乎便是不死不滅之身。而誰能擁有天族血脈的心臟,便等同擁有了永生不死的能力。
人間一年,天族一日,雖然已經過去了六年之久,可對於天族養傷的裴淵來說,隻是過了僅僅六天而已。
想必如今的裴淵,剛剛恢複了些生氣,怕是都還沒有適應他的心臟。
混沌鎖是古老的上古神器,秘境中尋找失落的吞龍珠,湊齊七顆吞龍珠便可以召喚天龍。
裴淵作為天族太子,即便還未完全恢複,為了勘破那些說他重傷將死的謠傳,穩住朝中臣心與三陸九洲的民心,也必定會現身。
而他現身之時,便是裴名大仇得報之日。
裴名一步步向前,步伐逐漸沉穩下來,雨水不停在下,他定格時間的法力早已失效,而黎畫和白琦卻還守在院門口。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便低垂著頭,一聽見遠處傳來的腳步聲,幾乎是在頃刻間,同時抬起了頭。
黎畫追了上去,還未開口,就聽見他冷聲道:“待獻祭那日,我會將她放出來……”
“你若救她,等同毀契。”
裴名頭也不回的向前徑直走去,他沒有回院子,而是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隻留下黎畫神色呆滯的站在雨中。
等同毀契,便是在警告黎畫,這次他不會再赦免黎畫,黎畫敢救她,就要做好被契約反噬而死的準備。
裴名向來說到做到,能赦免黎畫一次,完全是看在宋鼎鼎和黎枝的麵子上。
裴名不會給彆人第二次背叛他的機會。
而黎畫,他還沒有為黎枝報仇。
他不能死,最起碼現在不能。
黎畫想起宋鼎鼎走時,那心死如灰的模樣,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酸澀之意在喉間蔓延開來。
“我會救出她。”
沙啞中帶著乾澀的嗓音,在嘩啦啦的雨水中顯得如此突兀。
黎畫恍然抬起頭,眸色中透著一絲彷徨,而一向吊兒郎當的白琦,此刻卻看起來如此堅定。
她循著裴名來時的方向,緩緩向前走去。
然而,想要在偌大的貪歡城,找到被裴名用結界隱藏起來的一個人,猶如海底撈針般,難上加難。
這便是裴名並沒有警告白琦的原因,他並不在意白琦如何去做,總之她一個人也翻不起什麼風浪。
……
雨不知何時漸小,一路趕去火山探查消息的宗門弟子,被淋成落湯雞似的,疾步跑著前去玉微道君的院子裡,想要稟告探查回來的消息。
可跑到院子裡,正要推門,卻在石階下,看到了渾身濕透,蜷縮在地上的薄柿色衣裙的女子。
這顏色在女弟子中並不常見,她們都喜愛穿白衣或粉衣,顯得皮膚更白皙些。
唯有天門宗玉微道君收的關門弟子裴名,自打進了師門,便是一身薄柿色衣裙,仿佛要將這顏色穿到地老天荒似的,從未見他換過。
有人認出了裴名的樣子,連忙急匆匆朝著屋前跑去,掌心急促扣著房門:“玉微道君……”
許是一連喚了兩三聲,屋子裡終於有了動靜,玉微道君仿佛剛剛運過功,他低低應了一聲。
守在門外的弟子時不時看向暈倒在石階上的裴名,他總覺得地上的女子隨時都會咽氣似的,卻也不敢過於冒犯,隻能耐心地等著玉微道君從屋裡走出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玉微道君一抬眸,視線便落在了不遠處,那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女子身上。
那是裴名。
他渾身都被雨水打濕透了,唇色發白,發絲一綹一綹,濕漉漉沾粘在額間,臉頰邊是不自然的紅暈,唇瓣止不住的輕顫著,似乎是冷極了。
沒等到門外的弟子說話,玉微道君已是衝了過去,毫不猶豫的將裴名打橫抱了起來。
他的步伐很大,像是一陣風似的,剛走出去,便又走了回來,隻是臂間多了一個女子,那剛剛打開的門,也隨著‘哐當’一聲響,重新關了起來。
屋子裡仍舊點著白燭,沒來得及熄滅的燭火左右搖曳著,他將裴名放在了床上,抬起手,將掌心貼在裴名的額間。
滾燙的溫度,像是要將他的掌心點燃似的,玉微道君愣了一下,連忙起身掐訣,動作做了一半,卻突然頓住。
他才恍然想起,自己體內的靈力早已如雲煙般消散,被秘境吞噬了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