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母親(1 / 2)

安嵐這一世是被一隻蚊子吵醒的。

她迷糊地想著:臘月天還有蚊子,也算是天賦異稟。然後,半眯起眼,懶懶伸手往床杆上拍去,可手掌隻徒勞地在空氣裡劃了個圈,那蚊子聞風飛起,翅膀尖都沒被她挨上。

安嵐這才驚醒過來,騰地坐直,雙腿往上弓,卻隻將薄被拱成個小小的凸起,可憐兮兮,與她驚恐的目光對望。

她還沒來得及消化自己身上詭異的變化,突然想起一件更可怕的事:

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前世瀕死的記憶潮水般湧來,仿佛一隻大手鉗住喉嚨,掐得她上氣不接下氣,雙手捂著脖子,粗喘著咳嗽起來。直到咳得臉上全是淚水,她才終於清醒過來:這裡不是永禧宮的暖閣,而是她小時候的閨房。

安嵐又驚又怕,一把掀開薄被想下床去找爹爹,誰知小短腿還沒夠著地,身體陡然失了重心,擦著床幃滑下去,摔了個天旋地轉。

她揉著被撞得星辰亂飛的腦袋,再也忍不住,發泄似地,大聲哭了起來。

溜出口的尖聲殺傷力十足,卻脫不了一股子奶氣,怎麼聽都是稚嫩的童音。她內心越發慌張,哭得更是聲嘶力竭,這時有人從隔間走進來,一把將她抱起柔聲哄道:“嵐兒乖,怎麼摔了?”

安嵐的哭聲戛然而止,戚戚然抬起頭,把哭紅的圓眼揉了又揉,仍是覺得不敢相信……

此刻將她摟在懷中的婦人,淡眉似煙,明眸若水,一張足以傾城的臉對前世年紀已成少婦的安嵐早該陌生,可一旦出現時,卻摧枯拉朽地,擊中記憶裡最脆弱的部分。

如果說前世的安嵐還有什麼遺憾,那就是過早地失去了母親。王夫人雖待她寬厚溫柔,但到底是隔上了一層,她小時候甚至偷偷羨慕過二妹安晴,羨慕她能被王夫人責罰:氣急了在臀上拍幾下,再心疼地摟進懷裡,邊嗔罵著邊往她口裡塞進甜甜的蜜果。

每當這時,安嵐都會抱著膝蓋坐在廊椅上難過地想:原來,那樣才是真正的母女啊。她和王夫人之間,隻有長輩對晚輩的忍讓和照拂,即使她也試圖去找王夫人玩鬨、撒嬌,卻始終沒法打破她們之間那種,小心翼翼的親昵。

而現在,她竟又回到了母親還未出事的年紀,也許這是上天為她送上彌補的厚禮。安嵐滿心酸澀與狂喜難以宣泄,再多的話語都顯得無用,隻用小胳膊抱緊母親的脖子,再次哇哇大哭起來。

母親甄氏不懂懷裡的小女娃為何哭得歇斯底裡,隻當她是做了惡夢魘著了,托著女兒的圓嘟嘟的小身體抱起,挪到貴妃塌上,順手抄起把絹扇,為女兒輕輕扇著風安撫。

涼風習習,和著手腕上的玉鐲輕撞出叮咚聲,帶來足以讓人安定的力量。安嵐在大哭一場後,小臉緊挨著母親的胸.脯,一刻也不想離開。她這時的肉身隻是五歲女娃,實在承受不了這樣大起大落的情緒,眼皮漸漸發沉,聞著甄夫人身上淡淡的蘇合香氣,依依不舍地昏睡過去……

在意識飄離的最後一刻,她欣慰地地想著:“老天既然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她一定不能讓母親再次死去,這一世,她會過得更加圓滿,不再留下任何遺憾!”

於是,剛墜入睡夢中,睫毛上還掛著淚珠的漂亮小女娃,翹起粉嫩的唇角,甜甜地笑了出來。

她這一覺睡得極淺,再度醒來時,發現小手拽住的,隻剩冰涼的薄被一角。心裡陡然生出些恐懼:難道剛才母親的懷抱,隻是自己做的一場夢。

這次她謹記教訓,先低頭估計出小短腿和地麵的距離,然後扶著床沿跳下去,趿著鞋剛走了幾步,就聞到隔間飄來的中藥味道。隻聞了片刻,她立即分辨出其中有玄參和熟地兩味,起助眠安神之效。

前世的安嵐,嫁人前靠父親庇護,嫁人後以夫為天,半點心思都不用,稀裡糊塗活了一輩子。如果說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就是她有一隻能輕鬆辨彆百味的鼻子。嫁入王府後,她無意間認識了一位來自異域的調香師,天份加上興趣,讓她很快就精通調香之術。那時的太後特彆鐘愛熏香,總嫌普通調法的太俗氣,唯有安嵐調出的香是她最喜歡的,安嵐因此經常出入太後寢宮,很得她的歡心。

香道和藥道有相通之處,所以安嵐也順道熟識了些藥理,曾經豫王染上風寒、失眠等小病症,還會特意讓安嵐為他開方配藥,算是夫妻間的小情趣。

而現在,僅僅五歲的安嵐,對著扇薄薄的木門,心裡惴惴難安:是母親在喝藥嗎?她有什麼心事難以入眠嗎?

剛伸手搭上門板,突然聽見一個聲音陡然升高:“嵐姐兒呢,你難道舍得嵐姐兒嗎?”

安嵐指尖一顫,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是母親的陪嫁丫鬟,她從小親昵地稱作傅媽媽的嬤嬤傅蓉。

前世,母親剛去世時,傅嬤嬤怕她害怕,整晚不睡地摟著她,說故事哄她。從那時起,她對傅嬤嬤就有著如母親般的依賴。除開主仆的界限,兩人之間的關係甚至比王夫人更加親近。可當安嵐定下親事後,江嬤嬤卻怎麼也不願陪去王府。出嫁前的那晚,安嵐抱著她哭了一整夜,最後迷迷糊糊睡著時,好像聽見有人在她耳邊重重歎息,錦被都被氤氳的水汽染濕。

後來,聽說傅嬤嬤離開了侯府,可安嵐從來沒聽她講過老家的事,也不知道她哪裡還有親人。在王府時,安嵐也曾派人去找過她,卻一點線索也得不到,漸漸的,她便告訴自己,傅媽媽大概是在某處置辦了宅子頤養天年,不必為她擔心。

而現在,這位傅媽媽又能活生生地出現,那是種與重見回母親無異的喜悅。安嵐捧著雀躍的心跳,正想跑出去叫她們,突然聽見藥碗重重磕上桌麵,母親的聲音裡帶了慍怒:“小聲點,你想讓她聽見不成?”

安嵐的手再度僵住,掙紮一番後,將小小的臉蛋貼上門板,聽見母親刻意壓低的聲音斷斷續續:“沒有彆的法子……這麼做,對她最好……以後你照顧她……”

然後,是一陣壓抑的啜泣聲,安嵐越聽越心慌,提著裙擺衝進耳房,一把抱住母親的腿想往她懷裡鑽。

甄夫人沒防著女兒突然跑出來,滿臉的淚來不及擦,正在驚慌狼狽間,又看見圓嘟嘟的小女娃,像隻樹袋熊般攀著自己的腿往上爬,忍不住掩唇笑了出來。彎腰把女兒抱在懷裡,輕拍著她後背問:“嵐兒睡好了嗎?”

安嵐把臉貼在她胸口,顫聲道:“娘,我好怕。”

甄夫人怔了怔,然後笑著安慰:“彆怕,那些夢都是假的。”

安嵐抬起滿是淚痕的小臉:“娘,你會離開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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