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刃靠上廁所隔板門。
活到現在,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他小到啃食腐肉草根,大到吞噬數不清的邪物,還從來不知道“反胃”二字怎麼寫。
是食物的問題?
……不,應該不是。殷刃仔細體味了下剛咽下的食物,明明白白的新鮮牛肉,還是質量不錯的那種。要是有異常的材料,他保準能嗅出來。
那麼是人的問題?
隔壁桌的兩個男人一個老頭,身上沒有半點異樣的氣息。兩個男人被葛聽聽捉弄了個徹底,黃今也沒有異常示警。
在反胃前,他沒有感受到任何異常。
排除掉所有可能,隻能是他身體出現了變化。凡人發病都得有誘因,何況自己這麼大一隻凶煞。
可是他無法順暢地思考。
殷刃暈暈乎乎靠緊隔板門,努力不讓自己倒下。他的四肢還在發軟,那種異樣的感受揮之不去。
說是痛苦,又不太像痛苦。他仿佛長出了一個全新的感受器官,把整個人的知覺攪亂得一團糟。有什麼在他的血液裡流動,在他的皮膚下翻湧。那是種奇怪的酸脹感,殷刃的視野搖搖晃晃,其中出現了無數微弱的漣漪。
挺住,殷刃咬牙——至少他要保持住人形,堂堂鬼王可不能以廁所恐怖傳說的形象亮相。
他耳邊的聲音變得模糊淡薄,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殷刃晃晃頭,勉強分辨出鐘成說的聲音。
“殷刃?”鐘成說的聲音裡帶著迷茫,“殷刃?”
殷刃掙紮著打開門,一胳膊勾住鐘成說的肩膀。
鐘成說抓緊殷刃的手臂,把他扶在肩膀上。殷刃閉上眼睛,努力減輕自己的體重,好讓鐘成說把他順暢地拖出廁所。
“怎麼回事?”是盧小河的聲音。
知道一點內情,黃今的語氣更震撼些:“怎麼突然就這樣了?”
“我沒事。”殷刃強撐著吐字,“胃有點不舒服,先回……回家……”
人類的醫院查不了千年邪物,他隻想找個安心的地方團起來。
鐘成說沉默片刻:“嗯,我先帶他回家休息。你們先吃,吃完了我結賬。”
盧小河:“確定不要打120嗎,正好110也來了……”
“殷刃前陣子剛在識安體檢過,健康沒有問題。”鐘成說一隻手抱緊殷刃,另一隻手打開軟件叫車,“有事我會送醫的。盧姐,如果明天他還沒好,我幫他請個病假。”
盧小河:“……”
她真的不信這倆是沉沒會的人。用腸胃病推遲處刑任務,聽起來就很不靠譜。
更何況殷刃在被架走的時候,還努力朝剛開始吃的火鍋方向瞧,看起來虛弱又遺憾。
……
剛開始,鐘成說想把殷刃搬進那人八百輩子沒睡一次的臥室。
誰想鬼王大人的頭發扒拉著門框,死活不願意進房間,嘴裡還嘟囔著“房間裡沒味道”,竭力往沙發上蹭。
總不能讓病人……病煞躺沙發,鐘成說把殷刃送入了自己臥房,放在雙人床中央。
身為滿抗科學崗,鐘成說感受不到煞氣或者凶煞之力。他隻知道屋內的綠植沒有反應,殷刃的凶煞之力沒有外泄。
但就外部形態看來,殷刃現在不正常。
殷刃大概對戀人的氣息挺滿意,他縮進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個完美的鼓包。可沒過多久,不少奇特的肢體從被子邊緣“流淌”下來。
它們閃爍著灰暗的光,有點像殷刃本體的半透明翅膀堆。微型翅膀們互相黏連拉絲,鋪滿了臥室地板,鐘成說隻好脫下鞋,赤腳走向床鋪。
臥室昏暗,這些肢體“水漲船高”,沒過他的腳踝,觸感類似溫暖的果凍。
鐘成說用鹽和糖調了點溫熱補液。他凝視了會兒手裡的杯子,不太確定這東西對凶煞是否有用。
“喝水?”鐘成說在床邊坐好,杯子伸向被子鼓包。
“不喝……”殷刃腦袋蒙在被子裡,迷迷糊糊地答道。半透明的翅膀唰啦啦湊向鐘成說腳踝,差點淹過他的膝蓋。
鐘成說摸了摸那些翅膀,它們輕輕蹭過他的手心。
“生病了?”他問。
“不知道。”殷刃悶聲回答。
“警方那邊給了反饋,那兩個男人是店裡常客,老人身家也清白。他們因為贍養問題鬨過四五次衝突,警方不是第一回對上他們。”
“……不是他們動的手。”殷刃哼哼,“具體我不清楚……我之前沒有遇見過這樣的狀況。”
鐘成說握著裝有補液的馬克杯,有些無措地坐在床邊。
殷刃溫暖的肢體掃過他的腳背,在他的小腿邊流淌。它們暖乎乎的簇擁著鐘成說,力度不輕不重,接近於一個擁抱。
殷刃隻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沒問題”。
那種奇異的暈眩感仍在。殷刃索性放開部分控製,允許非人的肢體露出一點,好讓自己輕鬆些。
他的身體在發生某種蛻變。
和檔案館的那次不同,這次的變化並未讓殷刃感覺到不祥,隻有純然的陌生。
殷刃的力量並沒有失控,思維雖然有點混沌,大體還是清醒的——前段時間,無論是適應凶煞之力,還是練習力量控製,自己都沒出過問題。
準確地說,他現在比剛進識安時強了不止一點半點,本不該出現這種狀況。
他的情況可以說是史無前例,殷刃暫且找不到原因……
但他出乎意料的平靜。
被熟悉的氣息包裹,殷刃安心地閉著眼。檔案館裡他都能撐住,這次沒道理不能。某人正在他的身邊,他可以觸碰得到的範圍裡。
陌生的變化,陌生的感情。混合起來的滋味沒有他想的那樣糟糕。
困倦、酸脹、刺痛。它們循環往複,在殷刃體內糾纏不休。殷刃捉緊床邊的鐘成說,在被窩裡縮得更深了。
“你測個體溫,明天請病假,記得控製在低燒範疇。”鐘成說在床邊凝固了好一會兒,遞上來根電子體溫計,“好好休息一天吧。”
殷刃的翅膀禮貌地攏了會兒體溫計,留下一個鮮明的43攝氏度。
鐘成說:“……”
鐘成說拍拍手邊的半液態翅膀:“……再低點。”
最後,鐘成說斷定鬼王大人的溫控能力不如熱水杯好使。他板著臉把接近38度的體溫計照片發進工作群,並且表示殷刃已經吃了退燒藥,退了燒。
【終成正果:我明天也請半天假。】
【終成正果:我上午去趟公司,下午回來照顧殷刃。】
【銀河係:好的,我和李部符部他們打個招呼】
【銀河係:好好養病,身體第一,不用太著急】
確實不著急,畢竟是專門針對他們的處刑任務,哪怕殷刃一口氣請上半年病假,它也會熱情洋溢地等著他們回歸。
鐘成說歎了口氣,他一腳深一腳淺地離開臥室。不一會兒,他拿了拖把回來。
“我清理一下房間。”他衝蠕動的翅膀們解釋,“保持房間乾淨通風,可能對你的情況有好處——你現在有力氣挪動這些翅膀嗎?”
“唔唔。”
鐘成說啟動了房間內的新風空調。一麵念叨著“腳起一下”,一麵把整個臥室拖了個遍。
凡是閻王大人手持拖把路過的地方,翅膀海浪一樣分開,看著還有幾分壯觀。
夜深。
鐘成說不是沒想過睡在殷刃身邊,方便照料病號。
殷被子包沒什麼意見,但鐘成說思索了挺久。他一是沒想出凶煞護理要怎麼做,二是覺得把男友肢體當床墊有點微妙,到底沒能下定決心。
雖然那些翅膀的觸感真的很不錯,讓人忍不住想象擁住它們的感受。
當晚,兩人交換了睡眠位置。為了方便發現異狀,鐘成說決定睡沙發。
一夜無事。
第二天,鐘成說剛睜開眼,就看到幾個翅膀拖著一串冰鎮葡萄,輕手輕腳地縮回臥室。
哦,看來胃口恢複了一點。
“桌子上有早餐,”鐘成說整好襯衫衣領,“我做了好消化的小米粥。”
一串黏連在一起的翅膀排隊撲騰出門縫,衝鐘成說搖了搖,然後又列隊縮了回去。鐘成說盯了會兒那道窄窄的門縫,很奇妙,他有點想把它扒拉大點。
“殷刃,能幫我拿一小包潔麵巾嗎?就在床頭櫃上。”
怪異的肢體挪動,不一會兒,那串翅膀又探了出來。變形的翅膀托著潔麵巾,蹦蹦跳跳地挨近。
鐘成說將那包薄荷潔麵巾放入口袋,眼疾手快地捉住為首的翅膀——和當初凶煞本體的巨大怪翅不同,這種小翅膀大小類似渡鴉,摸著溫暖又柔軟。
它熱乎乎地搭在鐘成說手中,微微彎向一邊,鐘成說能感受到殷刃淺淡的疑惑。
鐘成說吸了口氣,學著殷刃輕抿奶油的樣子,嘴唇貼上翅膀邊沿。
那翅膀登時燙了幾度,飛速縮回臥室。
“我上班了,下午見。”鐘成說摸了摸溫熱的嘴唇,“不舒服的話隨時聯係。
……
黃今收拾好了房間。
他的行李不多,一個小小的行李箱就放得下。對付電子腳環的靈器也做好了,就等著他激活。
他隻需要雕刀和一點現金,在哪裡都能重新開始……不,以現在的警方監控和識安的力量,除非逃出國,不然他怕是重新開始不了。
那至少躲到下一個倒黴任務過去!
他雖然不知道下一個任務是什麼,但看盧小河零星的思維,任務難度是要甲級及以上調查組應付的。
黃今自認不是什麼好人,也沒那麼熱愛生活,但他真心覺得自己罪不至此——
檔案館裡被怪物摳腦袋的是他,被凶煞之力襲擊的還是他。就這任務,識安居然好意思把它劃為丙級,也不知道甲級得是怎樣的地獄。
更何況組裡還有兩個目的不明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