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拉攏鐵柵,扳一記鐵把手,電梯是鐵籠子,嗡嗡嗡上升,外麵鐵絲網,樓梯環繞四周,到三樓,開鐵柵門,姝華立於房門口,表情冷淡。兩個人跟進房間,打蠟地板,幾樣簡單家具,辦公桌,幾隻竹椅,一張農家春凳,條凳,看不到一本書。姝華的房間也簡單,長凳擱起來的鋪板床,仿斑竹小書架。台麵上隻有一本書。滬生說,這是我朋友小毛,姝華不響。小毛拿出一本練習簿,放到姝華麵前的台子上。窗子有風,吹開一頁,姝華隻掃一眼。滬生說,小毛特地來看姐姐。姝華不響。房間小,南昌路聲音傳上來。簿子比較破,封麵貼《劊俠穗雄》的刻本插圖。姝華根本不看,風吹插圖,一翻一翻。小毛有點局促,看看滬生。馬路上,車輪軋過陰溝蓋,咯登咯登響。滬生拿起簿子說,這是小毛抄的。姝華說,嗯。小毛說,姐姐寫的詩,讓我看看。姝華說,滬生,為啥到外麵瞎講,我不寫詩的。小毛不響。滬生有點意外。小毛自語說,這就隨便,個人的自由,看不看,我無所謂。姝華不響。小毛拿起膝蓋上的紙包,端到台麵上說,姐姐要是喜歡,就留下來。小毛立起來,預備走了。姝華毫無表情,拆開舊報紙,見上麵一本舊版破書,是聞一多編《現代蒔抄》,姝華麵孔一紅。此時滬生也立起來,準備告辭。姝華說,再坐一歇。小毛不響。姝華翻到穆旦的詩,繁體字:靜靜地,我們攘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裹,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那窒息著我們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捂,
它底幽璧籠罩,使我們遊離,遊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
小毛說,這等於外國詩。姝華輕聲說,盧灣區圖書館也看不到,一向是不印的。滬生說,哪裡弄來的。小毛說,澳門路廢品打包站,舊書舊報紙,垃圾一大堆。姝華不響,眼神柔和起來。小毛說,我隨手拿的。
姝華笑說,還隨手,肯定明白人。滬生說,是吧。姝華翻了翻,另一本,同樣是民國版,編號431,拉瑪雨丁《和聲集》,手一碰,封麵滑落,看見插圖,譯文為,教堂立柱光線下,死後少女安詳,百合開放在棺柩旁。姝華立刻捧書於胸,意識到誇張,冷靜放回去。南昌路有爆米花聲音,轟一響。姝華翻開小毛的手抄簿,前麵抄了兵器名目,流星錘,峨眉刺,八寶袖箭等等,包括拳法套路,後麵是詞牌,繁體字,樓盤“霜天曉角”,剪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瘦。都不是。我知音。誰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一自西湖彆後。辜負我。到如今。姝華不響。另外是吳大有“點絳唇”,江上旗亭。送君退是逢君庭。酒嗣呼渡。雪壁沙鷗暮。漠漠蕭蕭。香涑梨花雨。添愁緒。斷膀柔格。相逐寒潮去。(詩詞繁體錯誤)姝華抬起麵孔,細看小毛說,抄這首為啥。小毛說,好看吧。姝華說,啥。小毛說,船櫓寫得好。姝華說,啥。小毛說,蘇州河旁邊,經常看人搖櫓,天氣陰冷,吃中飯階段,河裡畢靜。姝華說,從來沒去過。滬生說,有風景。小毛說,下遊到三官堂的稻草船,上遊去天後宮批發站碼頭青皮甘蔗船,孤零零,一船一船搖過來,一支櫓,一個人搖。船大,兩支櫓,一對夫妻,心齊手齊,一路搖過來,隻聽得一支櫓的聲音。姝華說,詞意淺易,詞短韻密,無非一點閨怨,寫滿相思,隻這兩首,我歡喜的。小毛說,古代英雄題牆詞,姐姐看過吧。姝華說,狠的。小毛說,宋朝比現在好多了。姝華壓低聲音,藹然說,小毛是中學生了,外麵不許亂講,要出問題的,真的。
兩個人坐約一個鐘頭,出了公寓,經國泰電影院一直朝北。小毛說,姝華比較怪。滬生笑說,這個人,對父母,一樣是冷冰冰的。小毛說,不是親生的。滬生說,父母是區工會乾部,比較忙。小毛不響。滬生說,我要是專看舊書,抄舊詩,我爸爸一定生氣的,非要我看新書,新電影。小毛說,革命家庭嘛。滬生說,姝華大概會寫信來,感謝小毛。
小毛說,無所謂的,真是我隨便偷的。滬生說,如果來信,小毛就回信,勸勸姝華,少看老書,外國書。我爸爸講,現在已經好多了,形勢好,生活也好。小毛說,這難了,看姝華的樣子,是不會聽的。滬生說,我是好心。小毛笑說,如果姝華再寄明信片,一定也是理發師傅先收。滬生說,上次是風景卡片,一般情況,隻有老先生寫明信片。小毛不響。兩人走到威海路。滬生說,要麼,陪我到“翼風”航模店走一趟。小毛同意。兩人穿過“大中裡”,不遠就是南京西路,穿過馬路,便是“翼風”,兩開間店堂,顧客不少,櫃台裡,從簡易橡筋飛機,魚雷艇到驅逐艦圖紙,各種材料,包括高級航模汽油發動機,洋洋大觀。六十年代舟船模型,全靠手工,店裡另賣各式微型木工金工器材,包括案頭微型台鉗,應有儘有。小毛開眼界,指一艘九千噸遠洋輪模型說,我鄰居銀鳳的老公海德,是這種船的海員。滬生說,此地有巡洋艦圖紙,英尺英寸,考究。
小毛看櫥窗。滬生說,我爸講,當初世界條約,限製甲板炮火數量,比如彭薩科拉級巡洋艦,十門203mm主炮,設計到頂了。小毛不懂。滬生說,美國人裝備飛機彈射器,水上偵察機,預備與日本古鷹級重型巡洋艦對殺,裝甲防衛,深到吃水線下五英尺,可惜彈藥艙缺防衛,此地有圖紙賣,可以做。小毛說,我一點不懂。滬生說,進了中學,我參加航模組,一個月就開除了。小毛說,為啥。滬生說,少一隻微型刨,老師認定是我偷的,我隻能離開。小毛說,是我偷的。
滬生買了一瓶膠水,三張0號砂紙,兩人出來。店外聚攏人群,一個中年人說,德國巡洋艦,薩恩霍斯特懂吧。一個中學生說,不懂。中年人說,裝甲水密好,首發命中最遠,英國光榮號,哪裡是對手。中學生說,一般了吧,俾斯麥巡洋艦,名氣大,薩恩霍斯特相當狼狽,艦島全部轟光,隻能沉下去。中年人講,四打一算啥好漢呢,打了三個鐘頭,啥概念,約克公爵號,吃飽薩恩霍斯特炮彈。中學生說,最後呢,最後呢,533毫米魚雷發射器,等於是赤膊,有防護甲板吧,打爆了吧。講到此地,糾察說,讓開好吧,當心皮夾子,少講講。滬生拉了小毛朝前走。滬生說,這一大一小兩個人,一個是隔壁江陰路弄堂的老卵分子,另一個,得過市中學生航模賽名次,明顯是小卵一隻。小毛說,講得熱鬨。滬生說,照我哥哥講,薩恩霍斯特巡洋艦,武器精良,讓英國人打沉,實在是艏設計太重,一開船,艏就進水,“安東”炮塔進水,之後換了最出名的“大西洋”艏,確實應該,但是逃不快了,讓英國人包圍,哈,有啥辦法。小毛說,照我師父講的辦法,緊盯一隻船拚命打呢。滬生說,巡洋艦不是肉拳頭,中國武功,基本是騙人的。小毛不響。
兩人走到新華電影院,滬生買兩根棒冰,兩個人坐到台階上。滬生說,不開心了,算我講錯了。小毛說,無所謂的。兩人轉彎,經過鳳陽路,到石門路拉德公寓門口。滬生說,到我房間裡坐一坐。小毛說,要吃夜飯了,我回去了。滬生說,上去看看。兩人乘電梯到四樓,英商高級職員宿舍,比南昌公寓寬,一梯三戶,鋼窗蠟地,獨立煤衛。滬生開門讓小毛進去,朝東是馬賽克貼麵的大廚房,居中的台子上,擺了一隻摜奶油圓蛋糕,小毛一呆。此刻,西麵房間裡出來幾個人,對滬生,小毛笑。滬生說,今朝是小毛生日,小毛,這是我朋友阿寶,蓓蒂,還有我父母。兩個穿空軍製服的中年男女,笑眯眯過來,講上海口音的北方話說,小毛,生日快樂,學習進步。小毛一時手足無措,再一看,西廳裡一個熟悉的姐姐,笑眯眯立起來,竟然是姝華。
六十年代上海,重視生日的家庭不多。滬生父母軍校畢業,到空軍部門工作,兩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初次約會,適逢生日,因此對生日重視。滬生與哥哥滬民,一家四口,每年過三個生日,雷打不動。上一次,滬生到蘇州河邊,吃油墩子聊天,記了小毛生日,搬到石門路已經幾年,打算請姝華來坐,讓小毛有驚喜,父母非常支持。於是滬生約了阿寶,蓓蒂,隻有姝華猶豫,滬生就帶了小毛,先去看姝華。滬生說,姝華來與不來,自家決定。想不到,姝華還是來了。見到原來小鄰居,滬生父母高興,滬生的爸爸,講上海口音的北方話說,到了十月一日,祖國母親生日,更要慶祝,你們一定來,到陽台看禮花。大家點頭。隻有小毛恍惚,想不到過了生日。大家等小毛切蛋糕,蓓蒂說,小毛哥哥許一個願。小毛想不出願望,與大家一道說,生日快樂。蓓蒂雙瞳閃閃,看定了蛋糕說,假使是明信片裡的五彩蠟燭,金銀蠟燭,多好。阿寶說,煙紙店隻賣白蠟燭,南京路虹廟,賣紅蠟燭。小毛說,香燭店有最小的蠟燭,叫“三拜”。滬生說,啥意思。小毛說,隻要拜三拜,蠟燭火就結束了。蓓蒂說,啊。小毛說,稍大一點的,“大四支”,再大一點,“夜半光”,十二兩重,可以點到半夜,“斤通燭”,一斤重的分量,“通宵”,是兩斤重,大蠟燭叫“鬥光”。蓓蒂搖手說,不要講了,中國蠟燭,最討厭。
大家吃了蛋糕,滬生父母參加一個聚會,先走了。燒飯阿姨擺上幾隻簡單小菜,大家坐下來吃飯。小毛說,進門我就一嚇,現在想想,真可以結拜金蘭了。滬生說,啥。小毛說,蓓蒂喜歡香港彩色蠟燭,我喜歡古代樣子,點三炷香,大家換了庚帖,就是異姓弟兄姊妹。燒飯阿姨說,如果桃園三結義,小毛算啥人呢,劉備,還是關公關老爺。小毛說,我隻曉得以前,工人加入幫會最多,結拜兄弟姊妹最多,同鄉同幫,最忠誠。
阿寶說,諸葛亮跟張溫,也算結拜弟兄。滬生說,隔輩結誼,董卓跟呂布,楊貴妃呢,是跟安祿山。姝華說,小毛誠心誠意,大家開這種玩笑,好意思吧。小毛說,不寫金蘭簿,現在也是義兄義弟,義姊義妹。滬生撲哧一聲笑。姝華說,哈克貝裡?費恩,湯姆?索亞,真正的結拜弟兄。
小毛說,不望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講起來,當然也不可能。大家笑笑。小毛說,古代人,是打仗之前,人人磨了刀,就開始換帖,預備一道死。蓓蒂說,我喜歡皇宮故事,皇宮舞會。小毛說,結了義,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阿寶說,我爸爸講起來,這是不可能的,人生知己無二三,不如意事常八九,就是最好的朋友,最後也是各歸各,因為情況太複雜了。滬生說,階級感情,是血濃於水,我爸爸部隊裡,戰友最團結。阿寶說,革命軍人家庭,有啥好講呢。滬生不響。姝華岔開話題說,滬民哥哥呢。燒飯阿姨說,從部隊請假回來,就住院了。滬生不響。
大家吃了飯,跟阿寶到陽台上,朝外眺望,東麵是“國際”飯店,東南方向,看見“大世界”暗淡的米色寶塔。小毛幫忙收台子。燒飯阿姨小聲說,滬民不是生病,是做了逃兵,爸爸發火了,批評了好幾次。小毛不響。大家聚到廳裡,靠牆一排書櫥裡,多數為政治書,灰布麵《列事全集》,咖啡麵子《斯大林全集》,另一隻小書櫥比較雜,航空技術資料,關於船塢,軍艦,軍港碼頭,吃水線,洋流氣象種種名目,俄文版多。另有少量文藝書。櫥頂擺了一艘P一4魚雷艇模型。滬生說,這是滬民以前做的。小毛靠近去看。滬生說,P一4是中國海軍主力,蘇製快艇,可惜不配雷達,靠陸上雷達傳遞指揮,容易失去目標。阿寶說,軍事秘密。
滬生說,從蘇聯進口36艘,195年打沉台灣四千噸“台生”運輸船,據說是這種艇。另外還有一種木質魚雷快艇。小毛說,啊,蘇州河裡運棉花的駁船,也是鐵皮做的。滬生說,全部劃歸廣州,蕪湖船廠製造,蘇聯專利02型。阿寶興趣不大,走開了。滬生帶小毛到另一間,內陽台的角落裡,堆了大疊《人民日報》,《紅旗》,小台子上,是一架戰艦模型龍骨。滬生說,這是滬民做的皇家橡樹號戰列艦,當兵前,弄到一半。小毛說,滬生是內行。滬生說,我不算懂,我航模班的老師,上兩代全部是江南造船廠師傅。小毛摸一摸龍骨。滬生說,君王級係列,航速比較差,這艘船,最後是讓德國u一47潛艇三發魚雷擊中,八百人喪生。小毛說,已經是手下敗將,為啥要做。滬生說,有一類人,就喜歡做沉船係列,包括滬民。小毛不響。滬生輕聲說,滬民倒黴了,最近跟一個女兵談戀愛不成功,裝病回上海,氣得我爸爸伸手辣辣兩記耳光。小毛不響。滬生指了中部艦橋說,如果小毛有興趣,經常過來做。小毛不響。
兩人回客廳。蓓蒂聽兒童節目。姝華靠了書櫥翻書。小毛走過去,看見幾本蘇聯,《士敏土》,《三侗穿灰大衣的人》,《拖拉樓站站畏輿女晨萎師》。姝華翻到一本,阿雨誌跋綏夫著《沙事》。小毛湊近去,姝華立刻退後一步說,走開呀。小毛說,頹靡,是啥意思。姝華雙頰一紅說,走開好吧。小朋友懂啥。小毛說,我樣樣懂的。姝華說,這本書比較特彆,但小毛太小,我不講了。小毛說,主要講啥呢。姝華想了想,赧然說,就是。小毛說,吞吞吐吐,讓我來看。姝華掩卷說,就是1905年,這個人,寫了“性欲第一”的意思,懂吧。小毛說,啥叫性欲。
姝華嚴肅說,就是有人對政治,憲政不滿,這個人講,是因為肉體不滿的緣故。小毛說,肉體,啥意思呢。姝華講不下去,不耐煩轉身說,以後講吧,我到以後再講。小毛無趣,蹲了下來,無意從書櫥底層,抽出一冊中譯《受的科摯》,翻開第一麵,就是一整幅女人器官,銅版畫的分析圖,桃子樣式的正麵,每根毛發細致人微,注釋密密麻麻。啪啦一響,腳邊跌下來一大本商耪印害館《漢俄字典》,小毛一嚇。姝華輕聲說,小毛,不許看,快點擺好,聽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