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2)

繁花 金宇澄 9249 字 8個月前

新來一個小姐妹,心相跟我差不多,叫小芙蓉,平時少言少語,對我一點不熱情,跟我一樣,討厭領班,小芙蓉來的第二天,大家到一個高級場所表演,這次不是走小T台,走鏡子地板,兩麵兩排觀眾椅子,當天衣裳,全部是蓬蓬裙,加秋冬大褸,我覺得可以,格調高檔,沒想到,等大家到化妝間穿襪子階段,領班進來講,今朝全體脫光底褲。大家一呆。領班說,不要嚇,不要緊,因為外麵是穿裙子,裡麵光,這是流行趨勢,正常。

小芙蓉講,這肯定學日本了,日本法律規定,禁止當麵暴露下身,鏡子反照出來,不算當麵,鑽法律空當。我不響,我不脫。小芙蓉也不脫。領班講,好,結束以後,再跟李李算賬。小芙蓉,到底穿還是不穿,鈔票要吧。後來小芙蓉嚇了,跟大家一道,光了屁股,穿裙子出去。我貼近後台看。照規矩,小芙蓉跟小姐妹慢慢走過鏡板,立定,轉身。我一看,這批人還要半蹲,做馬步,這是人做的生活吧。講起來穿裙子,穿大褸出去,冠冕堂皇。這天的客人,一半還穿禮服,表麵斯文,看不見一隻望遠鏡,但每隻眼睛,全部看地板,就是看鏡子,我想不通了,男人的腦子,為啥騷到這種程度。阿寶不響。李李說,等表演結束,小芙蓉一個人縮到角落裡不響。咪咪講,擺啥膘勁呢,讓男人看到屁股,又有啥呢。小芙蓉不響。領班看看我,表麵罵小芙蓉講,走了幾趟,小芙蓉缺幾塊肉吧,不要學有種人,銅鈿不賺,拉彆人墊背,做瘟生,我現在講清爽,任何人,不要以為自家是金逼,銀逼,沒有這種事體的,大家全部是普通逼,有啥稀奇,有啥了不起的。

阿寶說,領班太刁了。李李說,領班講了,北方人一直講裝逼,現在各行各業,樣樣是裝的,講到底,有意思吧,裝得花頭經十足,真的一樣,其實是空的,假的,一點意思,內容看不見。阿寶說,有點意思。李李說,當時我不響,也不裝,我簡單,心裡不願意,感覺不好,就拒絕,結果事體來了,當夜我跟小芙蓉,還有其他兩姐妹,到房間裡抽香煙。我講,心裡有點煩,準備請假散心。兩個小姐妹就想跟我出去,小芙蓉也去。

一個去海南,一個要去香港。小芙蓉抽了兩根香煙,不響。大家讓小芙蓉講。小芙蓉說,大家定了地方,我就出發,我是不管地方的。大家一定要小芙蓉仔細講。小芙蓉講,香港好,海南便宜,澳門我有熟人。一聽澳門,大家是剛剛想到,也就開心起哄。領班進來問,吵啥呢,是啥人懷孕了,早點講出來比較好。大家不響。這天夜裡,到澳門去的事體,也就定下來。小芙蓉托熟人,辦了手續,大家跟領班講,是去“世界之窗”,請了一天假。隔天禮拜六,夜裡有表演,可以逛兩個白天,第二天,四個人就上船,開到海上,我忽然想,啊呀,算命先生講過,不可以坐船。小芙蓉問,李李忘記啥了。我不響。想到先生講過,跟自己最好的人,保持距離,小芙蓉是我好朋友吧,不是。我心定。四個人到了澳門,蠻開心,小芙蓉熟門熟路,領大家走進酒店一間房間,侍應生推來一車子小菜點心,大家驚訝至極,小芙蓉讓大家先吃,出去聯係車子。大家吃了點心,小芙蓉再也看不到了。三個人等了一個鐘頭,進來兩個老媽子,非常客氣,請大家先到樓下客廳裡坐。大家才曉得,這是一家帶夜總會的酒店。我當時悶了,三個人去跟一個主管見麵。主管說,三位已經簽了字,自願來本會坐台,現在講一點本會規矩。小姊妹就鬨起來。

主管說,此地收益,比大陸好得多,坐台,打炮,小費二八分賬,公司拿二成,各位身材一流,比較專業,因此另加節目,就是每夜加跳兩場鋼管舞,大家應該懂,學起來快,要求最後脫衣舞風格,露三點,也應該懂的。

按照澳洲雪梨紅燈區規矩,客人隻看,不會動手,此地客人多,收益高,各位應該滿意,醜話在先,實習半年之後,可以人袋。主管沒講完,兩個小姊妹大吵大哭起來。我冷靜講,這是一場誤會。主管講,廢話少講,煩到火滾,此地見多了,先跟老媽子去休息。三個人還要理論,老媽子過來,一個一個拖到隔壁房間裡,地板上立兩根鋼管,有電視,幾隻床墊,水鬥,馬桶,淋浴龍頭,肥皂,毛巾,紙巾,一切齊備,電視裡一天二十小時播放曆年脫衣舞,鋼管舞錄像,牆壁門窗隔音。三個人大叫大鬨一番,外麵無反應,到用餐時間,三客飯從門下推進來,每客不同樣,味道好。三個人過了四天,兩個姊妹,開初哭天哭地,第三天起來,揩了眼淚,練鋼管舞,學電視裡反複拗造型,反反複複,全世界同樣的一首,《蘋果花白?櫻桃粉紅》。主管講得不錯,有基本功,學起來容易。到第五天,兩個女人已經會脫會扭了,爬上管子,也嗯嗯嗯懂得嗲了。我一聲不響,正常吃飯梳頭,坐到墊子上,聽的就是《蘋果花白?櫻桃粉紅》。角落裡有一隻大紙箱,裡麵有各種各樣,大大小小洋囡囡,應該是以前姊妹遺棄的寶貝,原本帶到身邊,枕邊,寶寶肉肉,放進行李,帶進此地,也許是哭哭啼啼拿出來,天天看,天天摸,天天掐,弄得破破爛爛。我一隻一隻看,看到斷手斷腳,上麵的眼淚,牙印,血跡,五天後,兩姊妹就去上班,抱我哭了一場。我一滴眼淚也不落,音樂繼續放,《蘋果花白?櫻桃粉紅》。我講,我要讓小芙蓉五馬分屍。主管不響,我講,本人是硬骨頭,不可能接客,隻覺得主管可憐。主管講,我不冒犯觀世音,這是我嚷工作需要,我前世作孽,下世報應,對不住,規矩如此,再都唔做爛好人咧,噘通通唔好扭我。兩個老媽子捉緊我,打了一針。等我醒過來,發覺身體橫到紙板箱邊,小腹刺痛,再一看,眼淚落下來。李李講到此地,渾身發抖,無聲痛哭。

房間裡漆黑一片,眼前過了一部電影,窗外梧桐靜止。阿寶說,不講了,已經過去了。李李說,夜裡醒來,我經常覺得,我還是一個人,一絲不掛,四腳朝天,癱到墊子上,旁邊洋囡囡的紙板箱子,跟現在的房間一樣,我已經習慣,從此我跟席夢思,洋囡囡不會分開。阿寶說,小肚皮刺痛,是有了蠍子,蜈蚣。李李笑說,我就想死過去,昏過去。阿寶說,為啥。李李說,臍下三寸,一行刺青英文,“FCK ME”。翻譯過來,我不講了,另外一枝血血紅的玫瑰花,兩片刺青葉子,一隻蝴蝶。阿寶鬆開李李,朝李李腰下滑,李李一把拉開,笑說,不許動。阿寶不動。李李說,我穿了衣裳,心裡隻有恨,接下來兩天,主管讓兩個小姊妹做說客。

三個人見了麵,無啥好講。我笑笑不響,不許這兩隻女人哭。第四天,領班叫我出來,說真正大佬來了,要看我。我走進房間,看到一個白麵書生,相貌英俊的混血男人,自稱周先生,斯文禮貌,讓底下人離場,然後向我道歉,自稱曉得這樁事體,已經遲了一步,手下魯莽,多有得罪,從現在開始,不會再有任何不愉快發生,希望原諒。聽周先生一講,我人就軟下來,幾乎昏倒,我想不到有這種發展,一聲不響。周先生講,得知李小姐情況,尤其看到本人,相見恨晚,現在先這樣,叫保養部兩個小妹負責,好好服侍,先做全套南洋SPA,進一點洋參雞湯,放鬆休息,裡外衣裳等等,有人預備,夜裡八點半,我開車來接,一道吃葡萄牙菜,順便看看夜景,算正式接風。我一聲不響。周先生講,李小姐買我的麵子,玉體恢複後,請到總部寫字間上班,所有服裝,皮鞋,化妝品,公文包,手袋,宿舍鑰匙齊備,工資由財務主管交代,李小姐,可以了吧,請答應。我當時忍不住,落了兩滴眼淚。我曉得,這是佛菩薩照應,算命先生幫忙,讓我萬難中,有了轉機。我答應下來。離開一刻,我提出紙箱裡的洋囡囡,每一隻要帶走。周先生一口答應。接下來所有內容,甚至超出想象,我忽然變了一個女人,雖然穿過好衣裳,用過好牌子化妝品,拎過頂級手袋,但全部是道具,是曇花一現,現在,是真實。這天半夜,我走進作為宿舍的酒店公寓,一小間,外麵是海,裡麵有床,一箱跟我受苦的洋囡囡,我表麵上不響,心裡激動。我覺得,澳門是我禍福之地。

我跟大堂打一隻電話,工人馬上就來,拆了床架子,拖出去,床墊擺到地板上,我拿起台子上一瓶血血紅的玫瑰,交到工人手裡講,不許再讓我看到玫瑰花,不管啥人,不許送玫瑰花進這個房間。

房間沉於黑暗。李李講到此刻,四麵像有微光。阿寶說,這種澳門奇跡,難以想象。李李說,接下來,一切全部變了,後來,我就跟了周先生,也隻有麵對先生,我可以開燈,暴露我的花,人做的惡,常常傷及自身,先生根本不敢看這朵花,一次先生講,《聖經》裡的上帝,是一朵玫瑰,我是綠葉。我難免笑笑,但每次先生聯係香港激光祛紋醫生,我就拒絕。一年多後,我去看望兩個小姊妹,其中一個,還是想回去,另一個,已經習慣。依照個人願望,我送其中的妹妹回大陸,告彆階段,妹妹問我,假如碰到小芙蓉,如何回答。我講,不可能碰到了。妹妹講,如果見到了,我上去辣辣兩記耳光。我講,妹妹是打,還是罵,我不管,如果問起我,妹妹就講,李姐姐已經失蹤了,或者發神經病了,就這樣講。妹妹講,這是為啥,姐姐現在多好呢,小芙蓉曉得,一夜睜眼到天亮,氣煞。

我講,碰到任何人,不要再提姐姐,一定要這樣,做人要寬容,不要記仇。

妹妹答應。這天我目送妹妹離開,心裡曉得,妹妹再也不會碰到小芙蓉了,前十天的清早,我已經得知,小芙蓉徹底消失了,應該是現澆混凝土,小芙蓉已經澆到地底深處,不會再笑,再抽香煙,再說謊了。當然,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罪孽,但問心無愧,我必須讓小芙蓉徹底消失。我做這樁事體,先生並不知情,三年後,先生全家決定遷加拿大,有一天跟我交代後事,希望我回大陸,好好發展,幫我開了銀行戶頭,求我不管到任何地方,細心尋一個好男人結婚,另外,先生希望我明白,小芙蓉的事體,完全天衣無縫,不用再擔心了,可以永遠寬心,安心,還有就是,整容醫院聯係方式,包括全套去大陸的證件,我一到香港,有人負責辦理,然後回到大陸,一切從頭再來。先生講,隻有玫瑰消失,可以消減我的苦痛。聽先生這樣講,我心裡佩服,樣樣事體,完全在先生控製之內。我同意這些要求,即使一百廿個要求,我也同意。兩個人告彆,我就到了香港,住兩個禮拜,這朵玫瑰,最後確實消失了,半個月,血痂褪清,口服維生素c,減輕色素回流,一切已經恢複原來。阿寶摸索,李李擋開說,我帶了洋囡囡,請了一尊開光佛菩薩,回到了大陸,來到上海。李李講到此刻,房間逐漸亮了起來,梧桐與老房子之間,有了拂曉微光。阿寶說,菩薩保佑。李李說,保佑阿寶,保佑我。阿寶說,可以開燈了。李李說,不要開,阿寶不可以看。阿寶說,故事結束了,已經太平了。李李說,我曉得,但是菩薩,還看得見玫瑰,這朵玫瑰,一輩子跟定我了。阿寶說,佛菩薩根本是不管的,據說每天,隻是看看天堂花園的荷花。李李不響。阿寶說,天堂的水麵上,陽光明媚,水深萬丈,深到地獄裡,冷到極點,暗到極點,一根一根荷花根須,一直伸下去,伸到地獄,根須上,全部吊滿了人,拚命往上爬,人人想上來,爬到天堂來看荷花,爭先恐後,吵吵鬨鬨,好不容易爬了一點,看到上麵一點微光,因為人多,毫不相讓,分量越來越重,荷花根就斷了,大家重新跌到黑暗泥濘裡,鬼哭狼嚎,地獄一直就是這種情況,天堂花園裡的菩薩,根本是看不見的,隻是笑眯眯,發覺天堂空氣好,蜜蜂飛,蜻蜓飛,一朵荷花要開了,紅花蓮子,白花藕。李李說,太殘酷了,難道我抱的不是阿寶,是荷花根,阿寶太壞了。阿寶抱了李李,覺得李李的身體,完全軟下來。天色變亮,房間裡有了輪廓。李李說,我怕結婚,大概是心裡有玫瑰,阿寶為啥不考慮,不結婚呢,據說是為了一個小小姑娘。阿寶不響。李李說,我跟阿寶,就算一夜夫妻,也滿足了。阿寶抱了李李,閉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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