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東京”生意清淡,經常一兩桌生意,雨天基本是白板。葛老師每日來坐,麵對一隻小圓台,端端正正看報,吃咖啡,品茶,三七分頭,金絲邊眼鏡,冬天中式絲綿襖,板絲呢西裝褲,夏天,長袖高支襯衫,派力司翻邊背帶西褲,表情一直笑眯眯,抽香煙,看電視,用餐簡單,一盅黃酒,一客咖喱牛利或三絲蓋澆飯,朋友來吃酒,葛老師極少參與,自顧吃飯,興致上來,講幾句耳朵出繭的老話,比如,女流裡麵最出挑,最出名的,是猶太老板哈同的老婆羅迦陵,原隻是南市一個鹹水妹,賣花出身,最後呢,萬貫家產了,單是愛儷園內,就養了兩個麵首,至於食客,全部是中國一等一的文豪,羅迦陵等於開了飯店,清朝倒台,這女人收留了幾名宮裡太監,照常清官打扮,見到女主人,必行跪拜禮,像見西太後。
大家不響。葛老師說,還有是阿慶嫂了,據說以前,彈箏侑酒,紅燭繡簾,也是做飯店出身,阿慶做跑堂。還有董竹君,“錦江餐室”發達了吧,還有古代卓文君,當壚賣酒,多少姣好。大家不響。葛老師說,眉色如望遠山,頰如芙蓉,膚滑如脂,十七而寡,放誕風流,結論呢,女人投身餐飲事業,人樣子,也就婀娜有致,漂亮之極,最容易出名。
滬生到“夜東京”,一般是吃便飯。打工小妹端來三菜一湯,也就坐了下來,與滬生,玲子一同吃。菱紅來了,擺四人位置。華亭路小琴來了,自家人,再加一隻菜,兩瓶啤酒,氣氛就熱鬨,因為小琴一到,過不多久,陶陶必到。如果是弄堂小阿嫂進門,必帶來新鮮名堂,橄欖菜,牛蒡,芝麻菜,海裙菜,味噌,或者蝸牛,菱肉,寒暄幾句,轉進廚房炒了,大家品嘗。隻有接到麗麗訂位電話,玲子認真來辦。麗麗往往是請一桌生意人,銀行乾部,或三兩個以色列,比利時人。紅酒及酒杯預先存店。
對於滬生,“夜東京”隻在於家常味道。幾次進門,小妹說,老板娘出去了,不必等了,先吃吧。滬生坐下來,對葛老師點點頭,兩菜一湯端上來,小妹陪滬生吃,兩人不熟,也像一份普通人家,偌大一個上海,尋不到第二張台麵,可以如此放鬆。
有天玲子說,滬生覺得,菱紅還可以吧。滬生笑笑。玲子說,人樣子標致,聰明,外加有一筆私房壓箱鈿。菱紅笑說,做啥。玲子說,廿七八歲的人了,不小了。菱紅說,我廿四歲呀。玲子說,跟日本和尚,早已分手,現在講起來,還算是嫩相,滬生下決心,跟白萍離了婚,就跟菱紅配對。菱紅笑笑,端起酒杯,碰一碰滬生麵前的杯子,叮一響,抿到了底,兩頰起紅暈。滬生說,這要等白萍回國了,再講吧。玲子敲敲台麵說,滬生算律師吧,缺席判決,懂不懂。滬生不響。玲子看手表說,今朝夜裡,兩個人就過夜。菱紅說,啥。滬生說,又來了。玲子朝閣樓上指指說,到假兩層去,先試一試,做得感覺好,也就定下來,買房子,滬生也不缺鈔票。菱紅說,十三吧。玲子說,如果床上不配胃口,就算同一個支部,勞動模範一對紅,也是白辛苦。滬生笑笑。玲子說,滬生還等啥呢,討了菱紅做老婆,熱湯熱飯,省得老來此地混。菱紅笑笑說說,我要享受,叫我去燒飯,做夢。玲子說,白萍有消息吧。滬生說,去了溫哥華。玲子說,有男人了。滬生說,大概吧。菱紅說,也許不止一個,生了彆人的小囡了。滬生說,也許吧。玲子說,腦子進水了。滬生不響。玲子說,當時為啥會結婚。滬生說,講過八遍了。菱紅說,再講一遍。滬生說,房子緊張,談得時間也長,就結了。菱紅說,白萍是好脾氣。滬生說,是的。菱紅說,喜歡打扮。滬生說,比較樸素。菱紅說,談過幾次男朋友。滬生說,大概兩次。玲子說,女人講兩次,乘以兩,或者三,估計四到七次。菱紅說,據說,白萍幾個男朋友,全部是突然出國的。滬生不響。玲子說,跟滬生新婚之夜,詳細情況呢。滬生說,這不便講。玲子笑說,還記得吧,滬生當年幫我辦離婚,見了我,麵孔一板就問,新婚之夜情況呢。菱紅一笑說,玲姐姐新婚之夜,發嗲發了一夜,男人徹底買賬。滬生說,啥,我會問這種無聊問題,不可能的。玲子說,現在,我來做離婚律師,我不問滬生,新婚之夜做了啥,隻問這第一夜,白萍講了啥。滬生說,多講有意思吧。菱紅說,我要聽。滬生想了想說,這天白萍講,滬生缺少男女經驗,太簡單了,太老實。玲子說,哼,其實呢,一麵跟白萍談戀愛,一麵抱了梅瑞,又香又舔,腳踏兩隻船,經常吃零食。菱紅說,啊,真的呀。玲子說,菱紅,這就是男人,表麵老實。滬生說,女人也一樣。玲子不響,忽然大笑起來。菱紅說,輕骨頭。滬生說,自從我父母出了問題,我就明白了,一切毫無意義,白萍想結婚,我同意,想出國,我也隨便。玲子說,新婚之夜,白萍究竟講了啥。滬生笑笑說,這就是兜圈子的問題了,當時白萍問我,為啥要結婚。
滬生記得,所謂的新婚之夜,床頭開一盞暗紅色台燈,白萍手自如玉,像舊派閨秀,羅衫半解,綰了頭發,忽然說,滬生,我是認真的。滬生說,我也是認真的,真心誠意。白萍不響,慢慢鬆開最後一粒紐扣,坐到雪白的大床裡,滬生讓開一點。白萍說,爸爸媽媽的問題,哪一年可以解決。滬生說,如果一般的政治問題,早就平反了,不一般的問題,不解決,也是一種解決。白萍說,我聽不懂。滬生說,我爸爸一個老上級,最近放出來了,改了名字,遷到另外一個地方生活,用了新戶口簿,人生結局,完全變樣了。白萍說,我的幾個男朋友,出國以後,情況也差不多,到了外麵,改了名字,也完全變樣了。滬生說,這些乾部,心裡其實是懂的,以前對彆人,也用這種方法,不奇怪,規矩就是這樣,處理之前,互相握一握手,講幾句勉勵與希望,認真過每一天,要冷靜反思,實事求是,不抱怨,不自暴自棄,積極麵對,保重身體。白萍說,簡直就是講我這些男朋友,出國以後,到了新環境,麵對新現實,也要實事求是,不自暴自棄,認真過好每一天。滬生說,語重心長,講了這番名堂以後,鐵門一鎖,失去了自由,失去聯係,十年八年,毫無消息,忽然有一天,可以出去了,因此露麵了,也不奇怪。白萍說,我幾個男朋友,一到外國,也等於國門一鎖,忽然失蹤,等於失去自由,世事浮沉,天南海北,也許有一年,忽然回國,露麵了,不奇怪。滬生說,處理乾部的方式,形成一種習慣,大家已經看慣,做慣,心知肚明,這批人倒黴,也就是離開了熟悉環境,麵對陌生房間,陌生人,過陌生生活,根本不會叫,不會喊,不會哭,心裡明白,再叫,再跳,再哭,還是看不見,摸不著,必須平衡,必須承受。白萍說,這與出圍之後我這批男朋友,真也差不多,忽然跟陌生世界接觸,再哭再喊,必須承受,隻是,我父母覺得,滬生的條件,比我原來幾個男朋友要差,我覺得,其實是一樣的。滬生不響。白萍貼近滬生說,我就堅持了,所以結婚了。滬生笑笑。白萍說,滬生滿意吧。滬生不響。白萍說,滬生父母有政治問題,等於滬生有問題,我也同樣,我也有嚴重的政治問題。滬生不響。白萍說,以前我跟幾個男人,已經做過了,我不是處女,這個問題不小,滬生一定是有想法的。滬生說,我無所謂。白萍說,滬生如果一想,已經是白萍第四個男人了,應該有想法。滬生不響,關了床燈,窗簾映出梧桐的影子。白萍的手臂搭上來。白萍說,表麵上,我工作積極,其實,我就想出國。滬生不響。白萍說,隻要有出國機會,我一定不回來了。滬生說,這我理解。白萍不響。
這樁婚姻,當初隻有阿寶了解。夫妻一年多,到199年初,白萍公派德國,進修半年,開始,經常來信,秋天階段,滬生依照白萍寄來的清單,到華亭路代買牛仔褲,裙子,文胸底褲,頗費口舌。擺服裝攤的小琴,當時隻有十八歲,經驗豐富,考慮周全。有一次,小琴忽然稱呼說,滬先生。滬生一呆,原來自萍的信封,就擺到小琴的眼前,滬生笑笑。
這家攤位裡,專賣日本版樣,攀談中,小琴提到與日本的業務聯係,無意中講到了玲子。滬生心裡曉得,結婚的消息,一定會傳到日本。果然一個月後,玲子來了電話。玲子說,滬生,現在外麵不少人,全部想借了理由,不回來了。滬生說,當然。玲子說,自家的老婆,要多聯係。滬生答應。玲子一語成讖。當時滬生,已收到白萍八張彩照,其中一張照片背後,白萍寫了一行字,美麗的人兒在遠方。阿寶看看照片說,女人一出國,就變得漂亮,老上海人講,變得登樣,標致,交關漂亮,霞氣漂亮。滬生看了看照片裡的白萍,神清氣爽,凹凸有致,等讀到了照片背麵的這句文字,阿寶忽然不響了。滬生說,白萍的上海單位,一直發信,希望白萍早點回來,一切事體,好商量,但白萍對我講,已經申請滯留,準備去加拿大。阿寶說,白萍身邊,基本是有人了。滬生說,啥。阿寶說,這套照片,肯定是男人拍的。滬生不響。阿寶說,女人的照片,照相機端到男人手裡,還是女人手裡,選擇的角度,味道,不一樣。滬生說,我理解,人人會有故事,人人心裡有想法,隻是內容有彆。阿寶說,最近來過電話吧。滬生說,比較少,我講得也少。阿寶說,是怕人偷聽。滬生笑說,感情好的夫妻,最怕人聽。阿寶說,我一個外地客戶講,國際長途台的接線小姐,做夜班,就是結絨線,比較無聊,多數是聽聽隔洋長途消遣,等於聽廣播節目。滬生說,我以前坐郵政車,眼看彆人隨便拆信,現在想想,文字不算啥,夫妻隔洋相思,最有聲色,也最無能,感情好到極點,隻一個“想”字,電話裡,是想眼睛,想耳朵,想頭發,一直想到十隻腳趾頭,以為是二人世界,無所不講。阿寶說,年輕接線員,聽這種半夜內容,其實也是自討苦吃,長期受刺激,如果是收袖口,手裡的絨線針,往往會發抖,亂戳,天亮全部要拆,因此經驗豐富的中年接線員,隻聽調情電話,男女關係未定,內容有點複雜,來來往往,像蟋蟀觸須,互相動來動去,用足心思,聰明機智,有暗示,有味道,也不傷筋動骨,長途台的資深老阿姨,這方麵要求完全變淡,夜班隻喜歡簡單內容,喜歡聽夫妻相罵,家長裡短,互相攻擊,緊張熱鬨,百花齊放,等於聽滑稽戲。
滬生記得,有一天淩晨,白萍來電話說,滬生,最近忙吧。滬生說,還好。白萍說,現在做啥。滬生說,看書,準備休息。白萍說,一個人。
滬生說,是的。白萍不響,電話裡有絲絲雜音,白萍說,最近想我吧。滬生說,嗯。白萍說,想我啥地方呢。滬生說,就是想。白萍說,想我啥呢。滬生不響。白萍說,要我吧。滬生說,要呀。白萍停頓幾秒說,我覺得房間裡,現在有一個陌生人。滬生說,啥。白萍說,我聽出來了。
滬生說,啥人。白萍說,現在聽不到聲音了,我是感覺。滬生說,我聽糊塗了。白萍說,糊塗啥。滬生說,房間裡,就是我嘛。白萍說,身邊啥人呢。滬生說,我一個人。白萍說,我看不見,聽見了,床上是兩個人,對吧。滬生說,笑話。白萍說,我感覺,是多了一個人。滬生說,聽錯了。
白萍說,前幾年滬生搬出去,我就有感覺了。滬生不耐煩說,我解釋幾趟了,現在有條件,我就借了房子。白萍說,我爸爸媽媽是一直懷疑,滬生,為啥要搬呢。滬生說,我想換環境。白萍說,我聽到了,女人喘氣了。滬生說,不可能的。白萍說,我心情不好了,最近,不會打電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