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2)

繁花 金宇澄 15022 字 8個月前

擴音器播出5室阿姨聲音,阿寶,現在快回去,屋裡來客人了,快回去,馬上回去。等阿寶趕回去,開了門,房間裡有一個穿花襯衫的男人,一個穿花襯衫的女人,一股香氣。眼睛習慣藍黑灰,看到花花綠綠的衣裳,顧不及對方的相貌。阿寶眼冒金星說,這是。花襯衫男人一把抱緊阿寶說,阿寶,我是阿哥呀,剛剛從香港來,昨天尋到皋蘭路,今朝總算尋到弟弟了。阿寶心裡一熱。哥哥鬆開手,轉身介紹說,這是我太太。

小阿姨說,阿寶快叫嫂嫂。阿寶點點頭。嫂嫂走過來,叫一聲弟弟,與阿寶攙一攙手。小阿姨一旁揩眼淚。阿寶說,阿哥嫂嫂,先坐。此刻,窗外已經出現不少鄰居麵孔,東看西看。小阿姨說,已經打了電話,爸爸媽媽馬上回來了,大家先坐。唉,多少開心呀,多少年不見了,哪裡認得出來,先坐,我去下兩碗水潛蛋,還是吃糖開水。阿寶一拖小阿姨。

小阿姨說,也好,我先去買小菜,夜飯好好談談,天下最親是骨肉,真也是罪過呀。小阿姨離開。哥哥看看窗外的人頭,不響。阿寶說,隨便講,不要緊的。哥哥說,我寫了不少信,一直接不到回信,阿寶還集郵吧。阿寶說,早就不弄了。哥哥說,大陸郵票,外麵人喜歡,外麵的郵票,此地看不到。嫂嫂拎過一隻皮包。阿寶走到窗口,外麵2室阿姨,1室好婆,兩個小朋友,樓上抱小囡的山東女人,朝後退幾步。阿寶說,有啥好看的。阿寶一拉窗簾。嫂嫂拿出三本郵冊,一條有銅釘的勞動布褲子,兩件圓領汗衫。阿哥說,這是真正的美國牛仔褲,大陸可以穿吧,阿寶穿穿看。嫂嫂講一口舊式上海話夾廣東話說,這兩件衫,對了,弟弟是有太太了,大陸叫“愛人”對吧。阿寶說,是女朋友。嫂嫂說,不關女朋友胖還是瘦,是啥身架,這是彈力纖維,交關登樣。阿寶不響。哥哥翻開郵冊,阿寶一眼看到整套蝴蝶郵票,兩張哥斯達黎加大翅藍蝶小型張,油然想到蓓蒂。哥哥說,大部分還是普通票,兩本普通蓋銷票。

阿寶說,我不弄郵票了。哥哥說,海外普通票,印刷讚。阿寶翻開其中一頁,全部是“中葷民國室灣鄄票”,心裡一嚇。阿哥看看窗簾說,簿子,衣裳,先放好,如果爸爸看見,要嚇的。阿寶不響。哥哥說,聽說上歲數的大陸人,膽子特彆小。阿寶拉開抽屜,衫彈力墊底,放平,簿子放進舊書包。哥哥慢慢拉開了窗簾,輕聲說,阿寶想不想去香港。阿寶說,啥。嫂嫂說,大陸人到香港,已經潮潮翻,嫂嫂我來想辦法,我妹妹已經辦理了,情況好多了。阿寶不響。哥哥說,先辦探親,再想辦法,人到了香港,工作機會也多,到我公司幫忙,夜裡讀點書,讀粵語班,讀點英文,做貿易,上海人最聰明。阿寶不響。不久,小阿姨買菜回來。接下來,是阿寶爸爸趕到。哥哥嫂嫂立起來。哥哥說,爸爸。嫂嫂說,爹地。阿寶爸爸不響。坐下來抽香煙。哥哥說,爸爸身體好吧。阿寶爸爸不響。嫂嫂拿出一盒巧克力糖,兩條三五香煙,幾盒藥的名字是,香港老牌三耳氏跌打幺工膳汁,蜆觳胃散,星嘉坡南洋金老虎猛虎十八蛇千裡追凰油等等。此外,哥哥拿出一件香港上海彙豐銀行厚信封。阿寶爸爸說,這是啥。哥哥說,一點心意,孝敬父母大人,年紀高上去,多注意身體。阿寶爸爸說,藥是為啥。阿哥說,外麵講,大陸人參加勞動,挑河泥,挖防空洞,做磚頭,吃得也不好,因此。阿寶爸爸說,全部拿回去。

哥哥說,啥。小阿姨說,姐夫做啥。阿寶爸爸說,大陸大陸,大陸有啥不好,西高東低,地大物博,吃得好穿得好,人人笑眯眯,我不得不懷疑。

哥哥說,我聽不懂。阿寶爸爸說,不要忘記,我做過地下工作,有警惕心。哥哥說,這我曉得。阿寶爸爸冷笑說,得不到詳細情報,哪裡會曉得,我有胃病,有風濕,肩胛有老傷。阿寶說,爸爸。阿寶爸爸說,現在啥形勢,海外情況是啥,我全懂。哥哥說,我自家做小公司,做貿易,做非洲生意。嫂嫂說,爹地的話,我好驚,香港老百姓,扭食難,發達也難,不會想這種情報怪事的。阿寶爸爸說,是吧。嫂嫂說,香港這代人,苦呀,工作難尋,隻想現實,比如人家有雪櫃,為啥我有呢,努力做事。哥哥說,是的。嫂嫂說,有的人,飲得起幾萬一瓶紅酒,有的隻住板間房,中了派彩,也是濕濕碎碎,一二百蚊的安慰獎,香港開銷大,平時觀音三萬,皇母三萬,如來也三萬,有飯食就行,以前樣樣要做,跟車送可樂,油公仔,釘珠仔,穿膠花,剪線頭。哥哥說,我香港過房爺,我叫老竇,讀初中就過身了,尋份工作,要鋪頭擔保,樣樣求人,大陸講起來,我就是無產階級。阿寶爸爸說,因為艱難,就做情報。哥哥說,啥。阿寶爸爸說,多講無意思。哥哥不響。阿寶爸爸說,當時工作需要,我確實拜托了過房爺,人住到香港,也就兩條心,兩條道路了,有啥好講,這是曆史,現在,大家路歸路,橋歸橋,好吧。哥哥不響。阿寶爸爸拍拍信封說,裡麵多少。嫂嫂說,五千港紙。阿寶爸爸拉開嫂嫂皮包,將信封,香煙,藥品等等,全部裝進去。小阿姨當時,手托一隻碗盞,氣得朝台子上一擺,結果滑了下來,橐然落地,跌個粉碎。大家一嚇。小阿姨說,姐夫,神經病發作了,阿姐還未回來,親骨肉還未看到,真是鐵石心腸了,腦子讓汽車輪盤軋過了。阿寶爸爸不響。小阿姨說,小哥哥走走看。阿寶爸爸慢慢拉緊了皮包拉鏈。小阿姨說,不許走。我橫豎橫了,我去尋死。阿寶爸爸拎起提包,交到嫂嫂手裡說,對不住,還是回去吧,鈔票的心意,我領了,拿,我一樣不會拿的,講是孝敬,可以的,講是活動經費,也可以,廣東人講起來,這叫“派糖”,讓我“坐唔耐”,原諒我。哥哥不響。阿寶爸爸說,阿寶,陪客人到汽車站去。小阿姨哭起來,癱到地上說,人心活到狗身上了,絕情絕到了這種地步了,救苦救難地藏王佛菩薩呀。哥哥說,小阿姨,地上有碎碗,起來吧,不要緊的。阿寶不響,眼淚落到心裡。

阿寶爸爸說,阿寶,聽見吧。阿寶不響。阿寶爸爸走上來,敲了阿寶一記栗子說,造反了是吧,快一點送客,聽到吧。

鏡子裡,兩件香港彈力衫,移來移去,自由花圖案,一件白底夾粉紅,一件灰底夾淡藍,雪芝一件一件拖到身上,對鏡子橫看豎看。雪芝說,穿白的,還是藍的。阿寶不響。雪芝說,阿寶想啥。阿寶說,還是穿朝陽格襯衫,比較大方。雪芝說,夜裡吃飯,蘭蘭滬生,全部熟人呀,5室阿姨跟小珍,我也見過一麵,隻有小珍的男朋友,我不認得。阿寶說,太時髦不好,樸素一點。雪芝說,我要穿。阿寶不響。雪芝說,我看到乘客穿過了,根本不招搖。阿寶說,七花八花,比較顯眼。雪芝說,阿寶是色盲了,我要穿。阿寶遲疑說,這就穿藍的吧。阿寶立起來,準備避開。雪芝拖手說,又不是外人。阿寶不響。雪芝背過身體,解胸口紐子。阿寶看看鏡子,雪芝低了頭,動作慢,解一粒襯衫紐子,像半分鐘。

阿寶讓開幾步,雪芝的白襯衫,慢慢滑到椅背上,身體醒目,產生熱量,彈力衫慢慢套上去,鏡子裡露出腋毛,肋骨,逐漸裹緊,兩手朝下一拉,衣裳有了精神,平滑,皺褶,隆起,收縮,服帖自然。雪芝說,好看吧。阿寶不響。雪芝看鏡子說,假使阿寶也穿牛仔褲,就好了,乘客有人穿這種褲子,我瞄幾站路。阿寶說,我準備當工作褲穿,上班穿。雪芝說,可惜了。阿寶不響。雪芝說,要麼,褲子放到此地,出去蕩馬路,阿寶先過來換。阿寶霎霎眼睛說,換來換去,會出事體的。雪芝笑起來,粘上來想打,兩個人纏綿一刻,雪芝到台子前麵,恭筆寫一張條子,我到外麵吃夜飯。兩個人慢慢走出弄堂,阿寶發覺,已經有人看定了雪芝,走了一段路,乘四站電車,到了曹家渡終點站,路對麵,就是滬西飯店,以前叫滬西狀元樓,走上二層,5室阿姨,小珍及男朋友已經到了。服務員上來,阿寶說,有啥特色菜,服務員說,白切,乾切,白斬,清搶。阿寶點了幾樣,接下來,老式木托盤,端了數樣狀元樓冷盆,糟貨,四隻本幫菜,肚檔,時件,劃水,禿卷,以及獅子頭等等。此刻滬生也到了。阿寶說,蘭蘭呢。滬生說,感冒了,不肯出來。滬生的情緒,明顯不高。大家介紹一番。小珍因為身邊坐了男朋友,稍見拘謹,與5室阿姨一樣,經常隻盯了雪芝看,看頭看腳。雪芝笑說,我有啥不對吧。5室阿姨說,我是眼癢,年輕多好呀,多少開心。雪芝說,阿姨也年輕呀。小珍說,雪芝這件衣裳,一定是進口的。雪芝說,我香港娘舅寄來的。台子下麵,阿寶捏了一把雪芝大腿。雪芝討饒說,痛了呀痛了呀。小珍說,阿寶做啥。

阿寶說,非要穿出來賣樣,剛剛終點站的調度員,已經問了,以為雪芝要去香港了,去香港結婚。小珍說,像的。雪芝說,我同事嚼舌頭。5室阿姨說,全民單位,人時髦,又有大勞保,有加班費,免費月票,吃飯到食堂,到資產階級香港去,等於是捉“落帽風”,有啥意思呢,太可惜了。

雪芝笑。5室阿姨說,阿寶搭訕小妹妹,七花八花的功夫,確實有一套。

小珍囑咐說,要對雪芝好一點,聽到吧。阿寶笑笑。這頓夜飯,大家認認真真,吃菜吃飯,家常的氣氛。旁邊的幾桌,也是認真吃,當時情景如此,人數少的客人,習慣與其他顧客合坐圓台。此刻,一個五十上下的男人上樓,與旁邊一對小夫妻合拚台子。堂倌迎上去問,吃啥。男人說,四兩綠豆燒。堂倌問,小菜呢。男人不響,從中山裝左右下貼袋裡,摸出一對玻璃瓶,鄭重擺上台麵,一瓶是醬黃豆,一瓶蘿卜乾。堂倌看了看,朝樓下喊一聲,綠燒四兩呀。男人撚開瓶蓋,筷筒裡抽一雙筷子。

酒來了。對麵小夫妻有三盆菜,炒腰花,紅燒甩水,咕吃肉,男人看一眼麵前的菜式,瓶子裡夾一粒醬黃豆,咪一口酒,然後,眼光掃一掃,轉向阿寶台麵的小菜,慢慢看過來。阿寶低頭不看。男人吃一口酒,再看其他台子的菜,夾一粒蘿卜乾。雪芝輕聲說,阿寶,我。阿寶說,做啥。雪芝說,我想吃黃豆。阿寶說,啥。雪芝說,我饞了。阿寶看了看男人說,喂,同誌。雪芝急聲說,做啥。男人轉過麵孔。雪芝慌忙低頭說,阿寶做啥。阿寶對男人說,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對不起。男人咪一口酒,看了阿寶附近一盤肉絲炒年糕,再瞄一瞄眼前炒腰花。雪芝低聲說,嚇我一跳,討厭,我是講講呀。阿寶不響。這頓飯,每人隻要了一瓶橘子水,飯菜吃得乾淨,滬生一直是沉默,等大家放下筷子,剛剛講了幾句,滬生忽然說,差不多了吧,我先走一步。5室阿姨說,大家也走吧。於是大家起身,5室阿姨說,不好意思,讓阿寶會鈔了。阿寶說,這算啥呢,應該的。大家下樓梯,滬生也就匆匆告辭。5室阿姨說,雪芝再會,要多來走走呀。雪芝答應。小珍轉過身來說,雪芝,經常來曹楊新村,再會。

雪芝笑笑。

阿寶與雪芝,目送大家離開,並肩走了一段。曹家渡車水馬龍,擁擠熱鬨,對麵飲食店,通宵賣生煎,雞鴨血湯,燈光耀眼,終點站電鈴響,一部44路出站。雪芝說,滬生跟蘭蘭,大約是不開心了。阿寶說,是的,樣子有一點悶。兩個人順馬路,轉到滬西電影院附近,剛講了幾句,聽見背後有人說,喂喂,停下來。停下來。阿寶回頭看,當場一嚇。眼前這個男人,推一部腳踏車,關鍵階段,隻十分之一秒,阿寶明白,來人見過麵,是熟的。雪芝吃驚說,爸爸。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巧的,我一路看,一路尋,南京路,淮海路,踏了一個多鐘頭,東看西看,總算碰到了。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這位是阿寶對吧。阿寶點點頭。雪芝爸爸說,阿寶,我算是長輩吧。阿寶點點頭。雪芝爸爸說,小輩談戀愛,還是要講規則。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長輩表一個態,可以吧。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老實講,我絕對不同意目前這種戀愛關係,因為啥,因為,我是雪芝的爸爸。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雪芝出娘胎,第一趟到外麵吃夜飯,我不可能放心,其他,我不多講了。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男人做任何事體,要講秩序,要合乎情理,要得到長輩的同意,不可以亂來,就像現在曹家渡,少了紅綠燈指揮,可以吧,不可以。雪芝不響,阿寶也不響。雪芝爸爸說,這樁事體,我跟雪芝已經講過多次了,我絕對不同意,我現在最後再講一遍。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最後一次。三個人不響。雪芝爸爸說,雪芝現在,就跟我回去,身上穿得像啥。

雪芝一縮肩胛說,讓我再講幾句,爸爸先回去,我馬上回來。雪芝爸爸遲疑說,也好,這我就先回去,阿寶,這樁事體,到此為止,識時務者為俊傑。阿寶不響。雪芝也不響。雪芝爸爸跨上腳踏車,慢慢遠去。阿寶不響。雪芝悶了一陣說,真想不到。阿寶說,想不到。雪芝不響。阿寶說,我真想不出來,可以講啥。雪芝歎氣說,我也不曉得。阿寶說,雪芝,還是先回去,再講吧。雪芝不響。兩個人,慢慢走到電車終點站,阿寶送雪芝上車,走了幾步,阿寶回頭,見雪芝靠了車門,眼睛看過來。阿寶不再回頭,獨自朝三官堂橋方向走。此刻,阿寶聽見雪芝跑過來說,阿寶,我根本不怕爸爸,我會一輩子跟定阿寶,一輩子,真的。雪芝奔過來,一把抱緊阿寶。但阿寶明白,雪芝隻是靠緊車門,一動不動,目送阿寶慢慢離開,雪芝的衝動與動作,是幻覺。阿寶慢慢走上三官堂橋,背後的景色,已讓無數屋頂吞沒,腳下的蘇州河,散發造紙廠的酸氣,水像醬油,黑中帶黃,溫良穩重,有一種親切感,阿寶靜下來,靠緊橋欄,北岸是62路終點站,停了一部空車,張開漆黑大口,可以囫圇吞進阿寶,遠遠離開,可以一直送阿寶,到遙遠的綠楊橋,看到夜裡的田埂,絲瓜棚,番茄田。這天深夜,等阿寶回到曹楊新村,小阿姨坐於大門外發呆。阿寶拉過一把躺椅,坐定不響。小阿姨輕聲說,阿寶曉得吧,爸爸,已經平反了。阿寶不響。小阿姨說,鹹鯗魚翻身了。阿寶說,嗯。小阿姨說,爸爸媽媽,吃了夜飯,高高興興去看老朋友了,到現在還未回來。阿寶不響。小阿姨說。以後,樣樣就好了。阿寶擺平身體,朝後一靠,一言不發。

一個月後的某天,阿寶趕到安遠路。雪芝低頭開門,走進吃飯問,阿寶跟進去,裡廂坐了一個中年婦女,旁邊紅木台子上,擺一大盤西瓜。

雪芝介紹說,這是我姆媽。阿寶說,阿姨好。雪芝娘說,阿寶吃西瓜,阿彌陀佛,多好一個小青年,快請坐。阿寶坐下來,手拿一塊西瓜。雪芝娘說,最近好吧。阿寶說,還好。雪芝娘說,真是難為阿寶了,好事多磨,一定要理解。阿寶說,我理解。雪芝娘說,目前確實有一點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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