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十年代老公房,四樓一室半,是陶陶與小琴的同居之所。煤衛合用,朝南擺雙人床,外麵小陽台,雖然舊,與延慶路披屋比較,也是改善。
小琴仍舊做服裝,但雇人看攤,驗貨,見客戶,去銀行,一禮拜出門幾次,毫無規律,防備芳妹騷擾,平時買菜燒飯,看電視,安分自得。延慶路隻搬來一隻小台子,掛一麵鏡子,可以做賬,也可以梳妝。有次陶陶夜半醒來,身邊無人,小台子開一盞燈,照出小琴身影。陶陶說,嚇我一跳,寫啥呢。小琴說,寫心裡的想法。陶陶說,正常女人,不要學這一套。小琴笑笑,簿子鎖進抽屜,走過來,燈光裡幾乎透明。陶陶撚撚眼睛,待要細看,小燈一關,小琴已經鑽到身邊,兩人纏綿片刻,也就交頸而眠。生活簡單,周末,夜裡,雙雙去外麵轉一圈,吃飯,夜宵。周日賴床,半數因為小琴的嗲功,陶陶樂此不疲。生意方麵,陶陶隻聯係外地客戶,養殖戶。上次“至真園”宴會,玲子借酒撒潑,最後梅瑞崩潰,場麵極尷尬,回來路上,陶陶一再責怪小琴懦弱,玲子霸道。小琴說,我理解。陶陶說,我不理解。小琴笑笑,不反駁。第二天醒來,依舊笑眯眯,不談前夜之事,陶陶暗地佩服。自從搬來此地,一般到夜裡八,九點鐘,芳妹就會來電話罵人,小琴識趣避開,陶陶好言好語,勸芳妹冷靜,好合好散。芳妹痛罵不休,直到陶陶關機。小琴走過來撫慰說,芳妹姐姐,確實是命苦,結發男人,跟陌生女人跑了,每夜想到,老公抱了陌生女人,預備漶浴,預備做種種花頭,做男女生活,這口氣,實在是咽不下,我完全理解。陶陶不響。
小琴說,講句皮厚的鹹話,我寧願每夜讓姐姐踢,打,罵,隻要肯,我寧願搬到姐姐房間裡,不管做小老婆,貼身丫鬟,我咽地板,做鐘點工,我同意,每夜服侍大老婆明覺,倒汰腳水,倒痰盂,樣樣事體,我心甘情願,我笑眯眯。陶陶說,發癡了,芳妹跟小琴,有啥關係,我肯定離婚,不想再拖了。小琴說,不急的,一點不急。陶陶說,我急,我討厭不少人,對了,這天飯局,周圍看熱鬨的所有人,我不準備再來往了,全部拗斷,尤其玲子,徹底結束了。小琴說,發啥火呢,樣樣急不得,做人要知恩圖報,玲子姐姐不介紹芳妹,不介紹我小琴,陶陶就是白板,樣樣事體,要想到彆人的好。陶陶不響。小琴說,滬先生是律師,陶陶多年朋友了,有難辦事體,也可以幫忙,為啥要斷,朋友非但不可以斷,要好言好語,等於戴一條圍巾,彆人就暖熱,生蔥辣氣,等於戳一把剪刀,人人要逃,這是小廣東講的。陶陶不響。小琴說,離不離婚,我無所謂。陶陶說,乖人,越這樣講,我越過意不去。小琴說,我如果不開心,最多寫一段字,記到簿子裡,我一輩子笑眯眯,做一個不發火的女人。陶陶說,乖人,我歡喜。小琴不響,緊靠陶陶。四月裡天氣,溫度適宜,從床上看出去,南窗的陽台門外,是欄杆,看得見附近白楊樹冠。小琴說,幾棵白楊,長得真高,鄉下比較多。陶陶不響。小琴說,如果房子是買的,我就封陽台,雨水多,欄杆已經鐵鏽,叫房東油漆一次吧。陶陶說,明年就買房子。小琴伸過一條白腿,擱到陶陶身上說,這無所謂,陶陶,我小腿好看吧。陶陶說,好看。小琴說,哪裡好看。陶陶說,離婚了,就買房子結婚。小琴說,已經講過了,我可以一直不結婚的。陶陶說,真的假的。小琴說,我表兄是縣長,有兩個老婆,鄉下一個原配,縣裡養了一個,“兩頭大”,兩麵大老婆。所以我講,樣樣可以接受,或者,陶陶可以兩麵走動。陶陶不響。小琴說,一個大男人,跟原配多年生活,忽然跟陌生小女人去過,總也不習慣,聰明小女人,是一門心思對男人好,一般劣質女人,壞脾氣露出來,作,跳,吵。
我的表兄,講起來兩頭大,最近兩頭跳,兩頭吵,頭昏腦脹,跟我打電話,準備去九華山落發做和尚。我講,表兄做和尚,也是花和尚,山門不太平。陶陶抱了小琴說,乖人。小琴說,我容易滿足,就算陶陶現在逃回去,跟姐姐住幾天,我也無所謂。陶陶說,瞎講了。小琴說,總歸原配嘛,加上小囡,自家的骨肉。陶陶不響。小琴說,我無所謂。陶陶不響。小琴雙腿擱到陶陶身上說,我大腿好看吧。陶陶說,好看的。小琴說,哪裡好看。陶陶說,好看就是好看。小琴說,我想裝一頂帳子,下麵樹葉子多,馬上有蚊子了。陶陶說,蚊子叮大腿,叫啥。小琴說,不是上海人,我不曉得。陶陶說,麵孔上的痘痘,大腿上的蚊子塊,一點一點的紅,叫啥。
小琴說,不曉得。陶陶說,我聽葛老師講,以前豆麥行裡,芝麻叫“冰屑”,蠶豆叫“天蟲”,綠豆叫“綠珠”,赤豆呢。小琴說,我不曉得。陶陶說,這粒痘痘,叫“紅珠”,叫赤豆,赤豆粽子,赤豆糕。小琴說,要死了,為啥不叫桂花赤豆甜棒冰,我如果大腿叮到這種程度,人也不要做了。陶陶說,現在我數一數,有幾粒“紅珠”,幾粒赤豆。小琴一扭說,做啥,我癢了呀,對了對了,昨天,我學到一隻上海小調,我背了,正月裡就踢毽子,二月裡來放鷂子,
三月裡結薺菜子,
四月裡廂落花子,
五月裡端午裹粽子,
六月裡就拍蚊子,
陶陶說,讓我先拍兩記。小琴捂緊大腿說,下麵還有呀,七月棉花結鈴子,八月裡就吐瓜子,
九月裡廂造房子,
十月裡送紅帖子,
十一月裡切栗子,
十二月裡,養個小倪子。
陶陶不響。小琴說,好聽吧。陶陶說,小琴,想跟我結婚了。小琴笑笑不響。陶陶歎一口氣說,如果有了帳子,小琴一進房間,看到帳子裡有個男人,心裡想啥。小琴發嗲說,是陶陶進來,看見帳子裡一個女人,想啥呢。陶陶說,我當然是衝進去,結果帳子弄坍,女人叫救命。小琴說,陶陶真是急,太急了。陶陶說,我接觸的女人不算少,現在隻喜歡夜深人靜,帳子裡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啥人。小琴說,不曉得。陶陶說,講。小琴說,芳妹姐姐。陶陶拍了一記。小琴捂緊大腿說,輕點呀,是潘靜姐姐。陶陶啪一記,小琴說,玲子姐姐。陶陶說,我最討厭這隻女人,一副騷相。小琴說,這猜不出了。陶陶說,小琴就是討厭,明曉得是自家,兜圈子。小琴說,落手太重了,看,打得發紅了。陶陶歎氣說,我現在,就想裝一頂帳子,鑽進去,幾天不出來,隻有兩個人。小琴不響。陶陶說,不離婚,我哪裡來太平。小琴不響,抱緊了陶陶。陽台外麵,飄來白楊樹的香氣。小琴說,陶陶不要急,慢慢來。
三十一日這天早上,一切正常。陶陶出門階段,小琴相送,人到門口,小琴忽然與陶陶一抱。陶陶說,乖人。小琴糯聲說,早點轉來。陶陶關門,走到樓下,眼前一直是小琴,像一朵花,笑容滿麵。這天陶陶是去事務所,與滬生商量離婚協議。小琴提到朋友重要,陶陶明白了,與芳妹分手,滬生就是最合適的中間人。幾次找滬生,因為太熟,滬生不願意接手,最後勉強答應,希望陶陶配合,耐心接聽芳妹每一隻電話,態度要軟,誠懇,多表示抱歉,讓芳妹毫無挽回的餘地。陶陶答應。一天夜裡八點鐘,滬生來電話說,不要關機,電話要來了。八點廿分,芳妹來了電話,怨氣衝天,後來稍微平複。以後幾次,芳妹連續來電話,態度還是怨恨,但一次比一次冷靜,後來,就是哀怨,已經無可奈何。陶陶暗地佩服滬生的功夫。前天夜裡,滬生來電話說,芳妹已經死心了,基本同意簽離婚協議了。陶陶千恩萬謝,果然十分鐘後,芳妹來電話,提到了分手細節。再過幾天,同樣夜裡八點半,滬生來了電話,小琴識趣避開。
滬生說,芳妹已經答應了,可能,馬上會來電話。陶陶千恩萬謝。滬生說,已經第N次談了,芳妹不哭了。陶陶說,我了解芳妹,不哭不鬨,想明白了。滬生說,是的。陶陶說,多虧老兄幫忙。滬生說,這是律師規定程序,作為老朋友,我心裡是不情願,不歡喜的。陶陶說,全部是我錯,是我不對。滬生不響,掛了電話。小琴不響。樓下傳來熟悉的聲音,居民同誌們,關好門窗,做好防火防盜工作,防止意外發生,防止意外發生。有人從樓下經過,電喇叭掛到腳踏車上,由遠至近,由近及遠。
陶陶看一眼寫字台上鬨鐘,電話響了。陶陶說,喂。陶陶聽見芳妹講,陶陶,陶陶,陶陶。聲音遙不可及,像信號不好,芳妹跌進一口廢井,進了迷茫沙漠,有回聲,周圍飛沙走石。陶陶說,是我是我,講呀講呀。芳妹說,陶陶,我簽字了。陶陶簡直不相信耳朵。陶陶說,芳妹講啥。芳妹說,我無可奈何,無可奈何,無可奈何了。聲音回蕩,重複,混合塞塞率率雜音,像沙塵暴刮來,時響時輕,蠟黃一片。陶陶說,芳妹,我聽到了。陶陶走到陽台上,也許是激動,覺得欄杆有一點晃。陶陶退後幾步,聲音清晰了,芳妹完全清醒過來,芳妹說,好聚好散。周圍風平沙靜。芳妹說,我簽字了。陶陶說,好吧,這是要我也簽。芳妹說,我一個人簽了字,安安靜靜。陶陶不響。芳妹說,除了辦證,從此之後,我不會跟陶陶碰頭了。陶陶不響,手放到欄杆上,摸到了鐵鏽。芳妹說,滬生對我講了,淨身出戶的男人,往往自作自受。陶陶不響。芳妹說,以後,陶陶是冷還是熱,跟我無關了。陶陶說,是我昏頭了,我有神經毛病,我對不起小囡,對不起家庭。芳妹不響,電話斷了。陶陶歎一聲,心裡發痛,但與此同時,胸口一塊石頭嗒然落地,一陣鬆快。陶陶欄杆拍遍,一手鐵鏽。夜風送來白楊的聲音,驀然看見,小琴換一件淡藍褻衣,坐於帳中,一動不動。床,帳闈,半倚半坐姿態,頭頸,兩臂,皮膚,塗一層藍光,冷中帶暖,一團藍顏色的野花。陶陶得到安慰,世界換成藍顏色,徹底安靜下來。當夜兩個人相擁而歇。清早五點鐘,小琴忽然翻身起來,講要寫幾個字,做個紀念。八點半,陶陶出門,與小琴告彆。路上一個小時,到達滬生事務所幾百米的地方,看到前麵有一隻狗,做出一個半蹲的動作,一個老男人,拿一張報紙,墊到狗的肛門位置。陶陶心裡想,做人已經做到了這種地步。對方一抬頭,四目相交,陶陶一驚,此人是命相鐘大師。陶陶一聲不響,朝前走了十幾步,鐘大師拖了白狗,追上來說,陶陶,陶陶,停一停。陶陶說,有啥問題。鐘大師說,長遠不見了,出門為啥。陶陶說,有關係吧,少放屁。鐘大師說,陶陶有問題了,今朝出門不宜呀。陶陶看看鐘大師,一手拉狗,一手端了一泡狗汙,心裡不爽,轉頭就走。鐘大師說,陶陶,聽我講呀。陶陶說,講屁講,有屁快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