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點,大家陸續走進滬郊一座庵堂。黃梅天氣,潮熱難耐。眾人到接待室落座。不久,阿寶也到了。庵貌藹然,李李立於門前揮手,阿寶心裡想哭。康總清早來電話,通知阿寶參加剃度儀式,阿寶揩揩眼睛,以為康總開玩笑。現在見李李神色篤定,人樣清瘦,長發披肩,一身運動裝。阿寶不響。李李笑說,進去坐,大家已經到了。阿寶呆滯說,為啥要出家。李李說,輕點輕點。阿寶說,太突然了。李李微笑說,真不好意思,照規矩,要親人到場,我隻有上海朋友,阿寶就算我親人。阿寶不響。李李說,另外,來賓各位,要破費五十元紅包鈿,已經講過了,儀式結束,留大家便飯。阿寶說,接到這種電話,我根本想不通,最近一直出差,我哪裡曉得李李的情況。李李說,有人猜我去了新加坡,跟男朋友去巴黎,威尼斯。阿寶說,徐總的電話裡講,李李失蹤一個半月了。
李李不響。阿寶說,早就應該告訴我,還有呢,比如帶發修行,比如做修女,至少也可以留頭發。李李說,我父母弟弟,篤信佛菩薩,阿寶應該懂了。阿寶說,出家,也就是絕財,絕色,絕意了。李李說,紅塵讓人愛,也會讓人忌。阿寶不響。李李嫣然說,不講了,此地,我以前就經常來,已經拜了剃度師。阿寶說,決定這天,就應該告訴我呀。李李說,是突然來的念頭,毫無預感,我帶了幾個美國朋友,從常熟回上海,這一天,是燈短夜長,我忽然覺得透不過氣來,半夜十二點,我跟阿寶打電話,但關機。阿寶說,啊。李李說,其實通了電話,也不起作用。我跟康總打電話,通了,講幾句,畢竟不熟,無啥可講。我心裡想,這樁事體,逼過來了。阿寶說,啥事體。李李說,出家呀,我想過多次,這夜覺得,再不做決定,我就要死了,立刻就出門,叫了一部車子去散心,到處亂開,開到虹橋機場,澱山湖,青浦城廂,再去嘉定,司機嚇了,不曉得我為啥,懷疑我癡了,一直開到早上四點半,經過此地,忽然捉到了救命稻草,我心定了,天也亮了,加倍付了車鈿,敲門,尼姑開門,一腳跨進庵來,一切太平,我懂了,這一天總算到了。阿寶不響。李李說,到庵裡一個月,每天用不著打電話,一早四點鐘起來念經,然後是種菜,吃得進,咽得著,我全部做了準備。阿寶不響。李李說,我不想多解釋,因此請康總通知大家,其他人,包括汪小姐,常熟徐總等等,就不請了,曉得阿寶是忙,這種事情,一般人是嫌避的,但一早起來,我還是想到了阿寶,我曉得,阿寶是我最親的親人,應該來。
此刻,一個小尼走近,與李李講幾句。李李說,阿寶,為我開心一點。車子來了,我去接慈一方丈。阿寶目送李李出庵門,走進接待室,見了滬生,康總夫婦,秦小姐,章小姐,吳小姐等人。康總說,我真不懂,出家做尼姑,為啥要請老和尚參加。滬生說,女子學校,為啥男人做校長。阿寶說,嘴巴清爽一點,佛門事體,不要胡言亂語。大家不響。阿寶發現,茶幾上擺了一隻大花籃,插滿血血紅的玫瑰,耀目欲燃。阿寶一驚說,這是做啥。吳小姐說,李李特地要我買的。阿寶說,搞錯了吧,李李喜歡康乃馨。康總說,李李看到花籃了,笑眯眯。阿寶說,我這是做夢了。秦小姐說,此地就是發夢的地方。章小姐壓低聲音說,聽朋友八卦,前幾年,外地有一個當家大尼姑,突然私奔了,大尼姑從小是孤兒,庵裡長成廿五歲,碰到一個中年背包客,結果兩人講講談談,隔天一早,跟了背包客就走了,男女發昏期,一般九周半,庵裡長大的女人,其實過不慣紅塵生活,四個禮拜,就分手了,接下來,螺螄缺了殼,多少孤獨,再想回庵裡,山門關緊,不會開了。康總說,罪過罪過。滬生說,阿寶,我講講舊社會,可以吧。阿寶不響。吳小姐說,講呀。秦小姐說,滬生搭架子。滬生說,是聽小毛講的,遵守清規的尼僧,舊社會叫“清蒲團”,不守清規的呢。秦小姐說,“肉蒲團”。滬生不響。秦小姐說,尼姑有了相好,叫“好人”,跟和尚定情,叫“收禮”,有了私生子,叫“狀元公”。阿寶大怒說,喂喂,規矩懂吧,這種豁邊的齷齪名堂,今朝少噦嗦,少講。大家不響。章小姐說,嚇我一跳,做啥,生蔥辣氣的。阿寶不響。半個小時後,李李陪了八十歲的慈一方丈進來。大家起立。方丈客氣表示,想與各位座談片刻,了解各位親友的情況。李李一一介紹,提到阿寶,滬生與康總的身份,方丈嚴肅起來,講北方話說,各位,今天的事兒,不必外傳,本僧說明一點,李小姐出家,與我沒任何關係,各位明白,她是出於自願,當然了,遁人空門,要弘法為家務,利生為事業,四弘四願,培植道心,不忘初衷,不退初心,是這樣,是這樣的。方丈一麵講,不看李李。大家無啥可講,四下沉靜,落一根針也聽得見。後來,阿寶的手機響了,章小姐也出去回電話,方丈從袍袖裡摸出手機接電話。
然後,一個老尼近身輕語幾句,方丈說,時辰到了。於是全體起立,魚貫走出接待室,來到庵堂正殿,跨進門檻,寶光莊嚴,大家立定,尼眾佇立兩側,大唱香讚,鐘鼓齊鳴,求度者李李,先到蓮座前獻花,禮佛,一籃玫瑰盛開,火紅熱烈,李李辭謝四恩,向南四拜,向北四拜,一一如儀畢。
方丈居中,李李隨後,佛樂再起,誦經之音繞梁,嗡嗡然。一小尼端來木盤,上有發剪一把。方丈鎮定自若,轉身麵朝李李,兩人一立一跪,方丈語之再三,進人正式剃度的語境。阿寶與大家立於堂口,聽不清具體字句,眼前的場麵,混合到西方電影裡,等於李李的回答,我願意。再答,我願意。現實也許更簡潔,更是繁複。阿寶看不到李李的嘴唇,一籃血血紅的玫瑰,開得正盛。香燭氣,混同了梅季的熱風,襲人殿堂,卷來田野氣味,樹上一聲鳥鳴。阿寶默立,努力體驗這種場麵,然後,梵音大作,由弱至強。滬生動一動腳。方丈取起剪刀,拈了李李一縷頂發,再次詢問。經文響器的聲浪湧升,尼眾合唱,聽清了一句,金刀剃下娘生發,除卻塵勞不淨身。方丈剪斷這縷青絲,放人盤中,剪刀放人盤中,離開。兩名小尼扶了李李,擁到殿東入座,誦經聲密如驟雨,一位老尼,手執理發電刨,立候多時,此刻幫李李圍了白布,五分鐘,剃儘煩惱,到屏風內更衣,再扶至蓮台前跪拜,眾尼誦經文,鼓罄大震。阿寶看定了李李背影,李李的側麵。佛菩薩蓮台之前,朵朵血紅的玫瑰,李李的鬢影,衣芬,已屬遙遠。觀禮畢。大家退場,李李立於大殿正中,身態有些臃腫,像矮了一些,逐漸踱過來,不習慣步態,輕聲邀大家去飯堂用齋。阿寶與李李,四目相對。阿寶說,一切可以解決,有的是時間。李李漠然說,女人覺得,春光已老,男人卻說,春光還早。阿寶不響。李李雙手合十,講北方話說,寶總,請多保重。阿寶一呆。李李也就轉了身,獨自踱進一條走廊。阿寶不動,看李李的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淡薄,微縮為一隻鳥,張開灰色翅膀,慢慢飄向遠方,古話有,雀入大水為蛤。阿寶覺得,如果李李化為一隻米白色文蛤,阿寶想緊握手中,再不鬆開,但現在,阿寶雙拳空空。庵外好鳥時鳴,花明木茂,昏暗走廊裡,李李逐漸變淡,飄向左麵,消失。阿寶眼裡的走廊終端,亮一亮,有玫瑰的紅光。一切平息下來。李李消失。
庵內供應香菇麵條,無鹽無油,每人一碗,大家坐滿一台子,吳小姐尋不到調料瓶,竟然忘記環境,叫幾次服務員。等到飯畢,大家出庵門,康總公司的客車已候多時,眾人上車,朝市區進發。滬生感歎說,我不禁要講,世事皆難料,阿彌陀佛。康太說,我一點也吃不進,隻是落眼淚。康總拍拍康太。大家不響。車子開了一段,太陽出來了。滬生說,去年陪客戶去普陀山,住到廟裡,我吃了三天素,等走出山門,聞到一陣陣香氣。吳小姐說,普陀山美女如雲,香氣足。滬生說,實在香,香到骨頭裡。吳小姐說,香水香,加上香燭香,實在香。滬生說,尋來尋去,算是尋到了。秦小姐說,妙齡女香客。吳小姐說,女香客是秦小姐,來搭救滬先生,救苦救難。滬生說,廟門前麵不遠,有一個烤香腸攤,一股香風,我立刻買了五根,吞進肚皮,覺得適意,也覺得罪過,吃素三天,已經這副招勢了。章小姐說,講得我餓了,最好停車吃飯。康總說,可以。
康太說,再講吧。吳小姐招呼說,寶總。阿寶不響。秦小姐說,寶總不開心,我也難過,想到去年秋天,大家開開心心去常熟,也就是半年多吧。阿寶不響。章小姐說,嘻嘻哈哈,一場遊戲,一場痛。阿寶不響。
章小姐說,我還想去常熟,徐總講過,四月熟黃梅,俗名叫“秀才”,女人最歡喜,黃梅天裡采了,就做白糖梅子,咬一口,先甜,後酸,酸得有味道。秦小姐笑笑說,已經想吃酸了,蠻好,清早反胃,吐幾口酸水,胸部有點脹。章小姐麵孔一板。秦小姐說,先是花園裡吃幾隻梅子,順便,再到徐總樓上去保胎。章小姐說,寶總,洪常青,管一管好吧,現在一點也不管,眼看兩隻女人欺負我。阿寶不響。
郊區養老院,小毛的雙人房裡,有衛生間,有電視。阿寶與滬生走進去,小毛坐起來說,還是去樓下,到花園裡坐。阿寶說,不要動,不要起來。小毛穿衣裳,指一指鄰床八十多歲老先生說,太嚇人了,到花園裡去坐。阿寶說,噓。小毛說,這個老先生,已經癡呆了,腦子裡全部是漿糊。滬生看看老先生。小毛說,經常忽然坐起來,拍手,笑,太嚇人了。滬生說,是吧。小毛說,隻要房間裡人多了,就拍手,窮笑,昨天蘭蘭,薛阿姨等等進來看我,一房間的人,老先生馬上坐起來,拍手,笑。
滬生說,開會開多了,是開會毛病。小毛說,我真想換房間,根本不敢看電視,隻要電視裡人一多,老先生就拍手,尤其轉播各種大會,大場麵,看到主席台一排一排坐滿了人,老先生眉花眼笑,馬上坐起來拍手,電視裡外,一道拍手,我煩吧,煩。滬生對老先生說,簡直是發瘋了,此地又不是乾部病房,哪裡來這種寶貨。老先生不響。兩個人扶小毛出房門,下樓,坐於花園旁的椅子裡。阿寶說,小毛要靜養。小毛說,是呀是呀,生病的教訓,太深刻了,我計劃再住一個月,就可以出院,其實,我已經康複了。滬生咳嗽一聲,喉嚨發癢。阿寶不響。小毛說,想想我以前,生活檔次太低了,抽水馬桶,總應該有吧,出院後,預備借出莫乾山路老房子,租一間獨用公房,馬桶帶浴缸,我也享享福,炒一點股票,身邊有個女人照應,吃一口安樂茶飯。阿寶說,薛阿姨可以照應呀。小毛說,開玩笑可以,不現實,好女人,我還是有的。滬生說,此地多住一段,秋天再講。小毛說,講到房子,記起一件事體來,住院前,有兩個法國人到我弄堂裡,到處轉,男人叫熱內,中國名字芮福安,女人叫安娜,男人的中文更順達一點,兩個人進了灶間,看一看,我以為尋人,就上去搭訕,芮福安講,想看一看上海居民生活。我就請兩人進來,芮福安東看西看,最後問我,房間的租金多少。我明白了,法國人,講的是看居民生活,其實是看房子,這天大家吃茶,芮福安一直聽我講,最後留一個電話,講定半年後,再來上海,跟我聯係,雙方約定,七八月份再吃一趟茶。
滬生說,瞎七搭八的事體。小毛說,法國人,年紀輕輕,不遠萬裡,來到上海,現成洋房不住,現成香檳酒不吃,現成大腿舞不看,到這種破落地方來,借住西蘇州路一間過街樓,每日到河兩岸,窮兜圈子,蘇州河一帶,已經樣樣熟悉,是不容易的,房鈿上麵,我答應讓一點,等我出了院,回去就調一個環境。阿寶不響。
養老院花園旁邊,是鐵絲網圍牆,外麵有一條廢棄鐵路,荒草從枕木裡長出,幾乎湮沒紅鏽的軌道,幾隻野貓走動,異常靜。小毛說,最近,我經常夢到從前,見到了姝華,拉德公寓,醒過來,難免胡思亂想,夢裡也見了蓓蒂,楊樹浦小赤佬馬頭,滬生爸爸書架裡,第一次看到女人下身圖畫,讚,詳詳細細,亂夢堆疊,想到以前抄的,春病與春愁/何事年年有/半為枕前人/半為花間酒,我現在懂了。三個人不響。一隻黑貓走上鐵路,草萊之間,又出現一隻黃貓。小毛說,蓓蒂,一直是小姑娘樣子,一聲不響,眼睛烏亮,姝華講過,小姑娘是讓鐵路上這種野貓,銜到黃浦江邊,漲潮階段,江水蠟蠟黃,對麵是船廠,周圍不見人,風大,一點聲音聽不到。阿寶說,小毛要多休息,夢話少講。小毛說,人的腦子,講起來一團血肉,其實是一本照相簿,是看無聲電影,黃浦江邊日暉港,兩根貓尾巴,兩根魚尾巴,前麵是船塢,起重浮吊,天空陣雲迅走,江麵上盤了一隻鳥,翅膀不動,黑白片效果,一直落毛毛雨,經常塞塞率率放到一半,軋片,我就醒了,我等於看舊電影,姝華,一直是當初女青年好相貌,挾一本舊詩,眼睛看定馬路,慢慢轉過來看我,眼神幽靜,一身樸素打扮,電影裡一聲不響,一動不動,我就醒了。滬生說,蓓蒂穿白裙子,鑲花邊短襪,黑顏色搭襻皮鞋,不響,不笑,旁邊鋼琴,弄堂,小馬路,黑顏色鋼琴,深深淡淡鋼琴,好鋼琴壞鋼琴,密密層層,馬路人少,樹葉一動不動,阿寶說,做一個黑白電影的片頭,打“1966年”字幕,一個小姑娘,走進鋼琴迷魂陣,東看西看,開琴蓋,彈了一彈,蓋好,另開琴蓋,彈,周圍毫無聲息,下午兩點鐘,小馬路靜不見人,鋼琴潦倒,擺得深深淡淡,樣子還高貴,路邊一排老式馬桶,水鬥,垃圾箱,一部黃魚車過來。
滬生說,這是上海文藝電影。阿寶說,電影講上海,有了這個小小姑娘,有鋼琴,足夠了,如果有人拍,單這個情節,就是好電影,我可以融資。
滬生說,這是燒鈔票,最後肯定不予批準,片子槍斃。阿寶說,美國電影開始,也有一個小姑娘,走到德國猶太區,紅衣裳,紅帽子,周圍全部做灰,猶太人全部灰色,黨衛軍全部灰色,到處燒,抄,精裝書,跟了西式皮箱,從樓上摜下來,整段片子,黑白灰,黑白電影,隻有小姑娘做彩色,紅顏色,紅帽子,小紅帽,走進灰色樹林裡。滬生說,小姑娘拍電影,六七八歲,比較合適,十一歲,大了一點。阿寶說,上海的重慶路,長樂路,老式馬路,調子複雜,過街樓,路邊密密麻麻鋼琴,黑白灰,小姑娘白裙子,藍裙子,為啥呢,當時不可能有紅裙子,這種情調,電影裡少見。滬生說,鄉下人拍上海,就隻能拍外灘,十裡洋場,這是洋人天下,跟上海有關係吧。阿寶說,泰戈爾當初來上海,住了一夜,跟魯迅見麵,泰老先生對報界講,從日本到了上海,日本是君子國,乾淨有禮貌。記者問,上海呢,上海如何,上海印象呢。泰老先生講,上海嘛,西洋人的天堂,中國奴隸地獄。滬生說,老頭子厲害,眼睛毒。阿寶說,之後就是南麵人,北麵人,大家拍上海,拍夜總會,大腿舞,斧頭黨,黃包車,買買梨膏糖,瞎子擺測字攤,旗袍,許文強根本是香港人,樣樣可以胡搞了。滬生說,上海真人真事,山東馬永貞,上海白癩痢,人們不禁要問,已經拍到蘇州河拆遷了,敲房子,拍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拍到底了,接下來呢。阿寶說,膽子越拍越大,有一部電影,拍“文革”武鬥,真還配了瓦格納《女武神》,基本是硬來了,“文革”最難得鏡頭,真不是吵吵鬨鬨,是靜,是真正靜雅,1972年,我每次離開閘北鴻興路,會去附近的老北站,寶山路三層閣,看一位老阿姐,有次一上樓梯,就聽阿姐開文藝腔,國語讀詩,彷徨的日子將不再有了/當我縊死了我的錯誤的童年。滬生說,穆旦,快樂又繁茂/在各樣的罪惡上/積久的美德隻是為了年幼人。阿寶說,是呀是呀,每禮拜三,阿姐講全本《簡?愛》,西曬太陽,地板畢剝作響,實在的靜,講過《貝姨》,《九三年》是舊版本,雨果叫“囂俄”,阿姐幾乎默記,一麵結絨線,一麵慢慢講,我到現在,還是記得“肅德萊樹林”,兵士小心翼翼,四麵開滿了野花,菖蘭花,沼澤地菖蒲,草原水仙,預告好天氣的雛菊花,春天番紅花,刺刀上空,聽見鳥囀。滬生說,《九三年》,誌願兵從巴黎出發,斷頭嚦血,一萬兩千人,已經死了八千人。阿寶說,講到《貝姨》,巴西人進客廳,半人半羊相貌,表麵陰沉,其實和善,生了一副讓女子敲詐的好脾氣,藍上裝,緊貼腰身,實心金紐子,黑褲黑皮靴,白襯衫敞開一點,戴一粒十萬法郎大鑽石,這種講故事場麵,真正電影鏡頭,石榴裙下,三兩個文藝小弟,靜靜來聽,愛因斯坦觀點,這一段時間,相對是漫長,後來,阿姐轉了地方,上海電影技術廠附近,天通庵路弄堂,講無名氏,《北極風情畫》,《塔裡的女人》,阿姐一身藍,脂粉不施,玉立亭亭,附近是日本人炸剩的老閘北,七歪八欠水泥框架,已改為棚戶。滬生說,無名氏過於陰暗,不大好聽,書裡寫的人,最後全部去爬冷冰冰的華山,等於是去作死。阿寶說,無名氏本人,算是命大,“文革”後出境,但最近據說,死到台灣了,一生留下名句,我牢牢記得,隻有十個字,我們的時代,腐爛與死亡。
阿寶還想開口,發現身邊的小毛,兩眼閉緊,已經人夢。滬生說,是藥力關係。阿寶不響。小毛渾身不動,骨瘦如柴,嘴巴大張,幾乎停止呼吸,一具骷髏。圍牆外的野貓,鑽到荒草之中,剩兩根尾巴。一陣小風來,樹葉抖了一抖。小毛醒過來說,幾點鐘了,我渾身痛,背痛。阿寶不響。小毛伸出拳頭說,想想當年,我抄舊書,學拳頭,多少陌生,現在我看看,已經不是我的手了,不是我拳頭,當年摜石鎖的力道,哪裡去了。阿寶說,等於蘇州河,黃浦江,一直東流不回頭。小毛神誌恍惚,斷斷續續,哼幾句鄧麗君《萬葉千聲》,彆後不知君遠近/觸目淒涼多少悶/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阿寶不響。小毛說,姝華講對了,我這輩子,是空有一身武功。滬生不響。兩隻野貓完全消失,草叢與鐵路,碧綠背景,斷斷續續兩筆赭紅。小毛落了一滴眼淚說,一事無成,還是死了好。三個人講到此地。護工走過來說,廿三床,吃飯了,開飯了。滬生攙小毛起來,三個人走進前麵小食堂,內有三隻大圓台,小毛坐到一個八十多歲老太旁邊,阿寶與滬生退到門口。三隻圓台,逐漸坐滿老人。除小毛,一位五十出頭的佝僂女人,滿座八九十歲老頭老太,滿眼風燭殘年。小毛與老人左右應酬,一個缺齒老太笑笑,朝阿寶滬生點頭,人人手捏筷子,等食堂阿姨發飯發菜。阿寶與滬生走到食堂外,幾隻貓緊貼牆壁走近,尾巴一動,進了食堂。滬生說,外國養老院裡,有“死亡黑貓”,一隻怪貓,隻要爬到病人枕頭邊,坐定,就是講,這個人,三個鐘頭裡就死,比醫生靈。阿寶不響。
九日下午,滬生坐進出租車,打了幾隻工作電話,驀然發現,車子經過了“至真園”,店門已經變暗,部分用施工網遮擋,麵目全非,“至真園”,果然是落幕了。滬生看表,四點一刻,等車子開到進賢路“夜東京”門口,店麵也像有了變化,全部漆成粉白顏色,玻璃門遮了縐紗,兩麵擺花草,像咖啡館,推門進去,店堂粉白色,擺一隻圓台,其餘全部是兩人位子。玲子一大早打來電話,夜裡請客,希望滬生早一點來,可以談談,但現在店內,空無一人。滬生說,有人吧。店堂安靜,忽聽到應了一聲,上方二層閣樓,一扇粉色玻璃小窗,慢慢拉開,露出枕頭,臂膊,黃發,黑發兩個年輕女子,粉肩醒目,幾近袒裼裸裎,黃發女講北方話說,滬先生嗎。滬生講北方話說,是呀。黃發女說,姐姐馬上就到了。滬生說,您是。黃發女說,我叫辛西亞。旁邊黑發女講北方話說,我叫加代子。滬生說,這裡是飯店。辛西亞說,是呀,上海最好飯店呀。滬生說,太早了,我再來。辛西亞說,您坐,姐姐馬上到了。滬生勉強落座。加代子縮進小窗,嗯了幾聲,窗口粉紅枕頭一動,肌膚可辨,辛西亞舒伸兩條玉臂,點一支煙說,抽嗎。滬生搖搖手。辛西亞說,我抽幾口,就起來。辛西亞低下身來,胸口壓緊枕頭,頭發蓬亂,肩帶落了一條。加代子探身說,滬先生,知道前邊“恐龍酒吧”嗎。滬生說,哪家,巨鹿路茂名路的。加代子說,對呀。滬生搖搖頭。加代子說,那地兒,挺好玩兒的,大半夜了,吧台上養的大鸚鵡,又是跳,又是擺,我倆坐到淩晨兩點多,再去涮火鍋,五點回來的。辛西亞說,不到五點。加代子說,我看表了。兩個女子,鶯鶯燕燕,珠喉嚦嚦,從粉色閣樓飄落,等於巢內一對芙蓉。滬生起身說,我去一下再來。辛西亞說,彆介,姐姐這就到了,那我起來。辛西亞朝裡說,起吧,彆睡了,加代子。此刻門一響,一個陌生男人搬了菜蔬進來,對上麵喊,懶骨頭,懶蟲。加代子說,吵死人了。一歇工夫,兩個女子下來,辛西亞超短小咽裙,大腿發亮,高跟拖鞋,先為滬生泡茶。加代子曳地長袍,遍身褶皺,兩人旁若無人,移來移去,香風陣陣,到賬台大鏡前梳頭,進出衛生間,上下閣樓,塞塞率率,忙前忙後,最後換了一粉一灰兩套小洋裝,也就是此刻,玲子回來,開了店堂的大燈,對滬生說,啊呀,真不好意思,怠慢了,這兩隻小娘皮,一定是剛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