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下一片嘩然,眾人爭相上前。而幾個藥童早已不驚不怪,有條不紊地掏出藥粉,在地上畫出一道界線。諸人頓時不敢越界。
一個老頭自崖上降下,如神靈現世。他盯著第一秋,一把白胡子都吹了起來:“小崽子,彆以為仗著師問魚就可以瞎咧咧。你今日要是胡說八道,就跟她一樣!”他一指黃壤,“留下兩條腿,坐著輪椅回去!也好讓師問魚重新教教你如何說話!”
……看來他早就知道第一秋的身份,但依然指著第一秋的鼻子怒罵,簡直毫不留情。
第一秋居然麵不改色,他道:“晚輩既然放話,自有道理。前輩要在這裡聽嗎?”
苗耘之掃了一眼,見崖下閒雜人等眾多,恐怕就算是說話,也多有不便。他揮揮手,道:“上來說話。”
第一秋推起黃壤,隨他沿路而上,不多時便進到白骨崖。入目先是一片藥田,藥草的清香四散開來,令人神清氣爽。
苗耘之一身儒衫,寬袍大袖,十分飄逸。他不說話的時候,其實很有些世外高人風範。
“你這雙腿能不能保得住,現在可以試試了!”他雙手一背,冷哼。
黃壤心中一凜,知道這老頭極為認真了。她開始為第一秋的雙腿擔心,他要是沒了腿,兩個輪椅……也不知道誰推誰。
在她身後,第一秋說:“一百多年前,前輩遊曆上京。今上久慕前輩盛名,特求一見。”第一秋的聲音清澈如溪水。
“今上……師問魚?哼,好像是有這麼回事。”苗耘之道,隨即又一臉不屑,嘲道:“師問魚那個老東西,既無修煉的天賦,又耐不住問道之艱苦。凡人想要求長生,莫不是癡人說夢?!”
第一秋的聲音裡多了幾分冷意:“前輩當即嗤笑,說凡人皆有天命,異獸方能千年。聞聽世間有虺蛇壽元無邊,陛下欲求長生,何不取虺蛇之血重塑肉身,延年益壽?”
苗耘之臉上譏嘲之色漸消,他皺眉,道:“這不過是一句戲言。那老東西難道聽不...出來我在嘲諷他嗎?再者,虺蛇雖長壽,但其血中之毒,凡人焉能受得?”
黃壤不知其中還有這事,聽得認真。而第一秋的手按在她肩膀上,五指漸漸握緊。他輕聲道:“前輩此言之後,今上命人萬裡搜尋,終於找到一條虺蛇。”
“他、他……難道……”苗耘之悚然色變。
“今上膝下,曾有皇子皇女一百八十餘人。他命人抽去他們的血液,換上虺蛇之血。”第一秋語聲平靜,黃壤卻能想到當時情境之慘烈。
凡人換上蛇血,還是一條如此劇毒的異獸之血。這些人,要承受怎樣的痛苦?
苗耘之的聲音也變了:“活人注入虺蛇之血?”
第一秋繼續說:“不過十年之間,這一百八十餘人已經隻剩不足一半。又十年,剩十人。十人中九人畏光懼熱,血毒發作時,個個半身化蛇、癲狂失智、不人不鬼。惟有一人,勉強還披著一張人皮。但是……也不會太久了。”
說完,他伸出右手,緩緩挽起衣袖。黃壤看見他整個右臂,覆蓋著青色的、密密麻麻的蛇鱗!
“而這個人,正站在前輩麵前。”第一秋語聲平靜,這些字字滴血的事,像是和他全無關係。他問苗耘之:“前輩自諭剛正,號醫主藥君,平生救人無數。若當初,不是您口出此言,今上豈會當真?”
黃壤連思緒都無言,這是一個王朝百餘年的血淚。百姓不幸,皇室之禍。
麵前,苗耘之所有的怒火都被壓了下去。
這些事他不曾親眼得見,但他知道這有多可怕。如今的第一秋,已經貴為司天監監正,代表著朝廷在仙門中的身份地位。他言語優雅,步履從容。但是成元五年的他,又是如何絕望無助?
“一言之失。”苗耘之走過來,抬起他的右臂仔細打量,半晌又歎了句,“一言之失啊。”
第一秋收回右臂,放下衣袖,道:“從此,今上以我等血液供養自身,自以為覓得長生之術,更加戀棧權位。每年耗費大量錢款,煉製長生丹。我兄弟姐妹一百八十餘人,王朝百餘年山河不寧,前輩一句話便就此揭過了。”
苗耘之長歎一聲,道:“今日你來,是要老夫治愈你這血毒?”他又抬起第一秋的手臂,仔細看了一陣,道,“你且入內。”
不料第一秋卻輕撩衣擺,雙膝觸地,拱手拜道:“晚輩此來,確實想求前輩一件事。”他以額觸地,鄭重叩拜苗耘之:“吾友黃壤身中盤魂定骨針,求前輩解救!”
啊……他竟然真是為自己求醫。
黃壤看見他跪在荒草碎石裡,忽有一種伊人恩重,無以回報的感覺。
這……是為何?她絞儘腦汁,真的想不起二人之間到底有何瓜葛。一百餘年前的一次求親,她拒絕得不留餘地。從此以後,兩人再無交集。
如今他苦心求醫,卻不為解去自己身上蛇毒,反而相助一陌路女子。
若說為了舊情,未免也太過荒唐。
真是令人不解。
苗耘之顯然也愣住。他的目光落在黃壤身上,黃壤也注視著他。黃壤當然想被治愈,想得瘋了心。可是第一秋難道不想解除血毒之苦嗎?
自己又哪裡值得他這麼做?
“先進來吧。”苗耘之轉身,頭前領路。第一秋這才起身,他拍去衣上塵土,重又推起黃壤,還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
他在身後,黃壤看不見他的...臉。
她隻知道,成元五年,她拒絕了第一秋的求親,於初冬時節嫁給謝紅塵,成為仙門第一宗的宗主夫人。而那一年的第一秋,被注入虺蛇之血,眼睜睜地看自己兄弟姐妹一一慘死在眼前。
當時的少年,已經模糊成一個影子。黃壤甚至記不清那時候他的臉。
而百年之後,他在舊人麵前提及前事,卻是如此這般的輕描淡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