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盞碎瓷四濺,他隨手撿起一塊,開始雕刻凳子腿。他雙手不聽使喚,笨拙得令人心疼。碎瓷不趁手,割破皮肉。血流下來,卻也是暗紫色。
他雕刻了半晌,忽而抬頭,隻見牆上的九曲靈瞳之中,已經不見了黃壤。隻有她種下的蘭花,在陽光之下揮舞著肥厚的葉片,如同招手。
阿壤…….這兩個字出口如輕歎,卻引動了心中回響。
第一秋低下頭,繼續雕刻手中木器。
他動作緩慢,十指血肉模糊。然而這樣的身體,畢竟也不再陌生。木器漸漸成型,隱約可以看出是一座塔。塔高九重,八麵台階。飛簷鬥拱,簷角係鈴。
…圓融塔!
他以一段廢木,複刻出了圓融塔!
第一秋手下不停,耳邊間或有黃壤的聲音。他時而抬頭,暗室之中,沒有疼痛,沒有孤獨,也不受恐懼侵襲。
木塔之上,第一秋極力回想圓融塔中上的法陣。他一寸一寸地還原。
可碎瓷畢竟粗礪,許多精細的雕刻無法完成。
第一秋將目光投向桌上的茶壺。這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鐵壺,第一將它拾過來,用儘力氣將它踩扁撕開。終於,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刻刀。
他用這把粗製濫造的刻刀,一字一字,刻上了記憶中的符文。圓融塔需要十分巨大的怨念和痛苦。而這座小塔,自然不能同其相比。—它也不用與圓融塔相比。這一方狹小的空間,能損耗多少怨氣?
第一秋最後一刀,自腿向下,劃出深可見骨的傷口。
血流如泉,他雙手帶血,顫抖著伸向那木製的小塔。刹那間,他腦海中符咒翻飛。他一人之苦痛十分有限,但驅動這座小塔,卻已經足夠了。
他強行將時間向後推進!
整間暗室裡,圓融塔似乎很快發現自己的秩序遭到破壞!它極力想要修複,但是第一秋的身體在肉眼可見地好轉!
時間真的被他推動了!
第一秋用儘全力相爭,圓融塔極力想要修複異物造成的破壞。但這空間實在太過狹小了,第一秋再度一刀劃破自己另一條腿。
劇烈的痛苦讓他顫抖不已。
片刻後,他耳邊砰地一聲響,如同水晶碎裂之音!眼前的暗室,如墨一般漸漸融化。
他成功了!
第一秋抬頭,看向牆上的九曲靈瞳。裡麵,黃壤所種的蘭花緩緩消融。
而第一秋眼前,現出了另一個世界!
他站在一條河邊,河的對岸,世界沙化,萬物傾頹、寸草不生。而他所站立的此間,流水如歌、鳥語花香,陽光輕如薄紗。
第一秋沿著河岸行走,他看見河水奔流。而它流經之處,沙化的世界仿佛被洗刷,重新綠草如蔭、繁花似火。
而這些被複刻的房屋,他也漸漸覺出熟悉。———他身為監正,對國之山河,豈能不熟?
這世界空曠,卻不見一人。
第一秋腳步加快,身上舊傷發作,他低下頭,查看自己。隻見他早已不是方才暗室裡腫脹的模樣。
體內修為重回,雖然仍是遍體鱗傷,但對他這完全妖化的身體而言,尚不致死。
這是哪裡?又是什麼時間?
自己難道被困在一個更廣闊的世界了嗎?
他腳步如飛,漸漸地,卻看見了一些人。
這些人站在河對岸,茫然地注視著一河之隔的此方。
彆過河!第一秋聲音嘶啞,幾乎怒吼∶他隻是想讓你們溺亡河中,以此獲取怨氣,彆上當!!
可是此時此地,又有誰會聽他的話呢?
無數人向河中奔逃,很快被河流沒頂。第一秋伸手想要抓握,可憑他一人之力,能救幾人?也有那極幸運的,迎著風浪硬是過了河。於是,更多人看到希望,紛紛入水。
圓融塔中,謝紅塵的鮮血一滴一滴,浸入塔中。無邊怨氣如潮水般漫過來,卻並不敢吞噬他。他如這黑暗潮水之中的輝光。
眼前仍是當年的黃壤,她在蘭花叢中跳一支舞。那一天的她,穿了淺金色的舞衣,舞衣清涼,既庶不住她纖細的腰,也遮不住她雪色的腿。
而當年的謝紅塵坐在蘭花中,飲一壺酒。
黃壤舞姿翩躚,如蘭花得道,生出的精靈。而觀舞的謝紅塵沉默飲酒。他什麼都沒有說。及至一舞終了,便起身離開。黃壤追了兩步,又緩緩停下來。
謝紅塵以心劍破開眼前的幻象———原來當時,我什麼都沒說。於是多年以後再想起來,也終是忘記了當年所想。
阿壤…….他低低地歎,而這圓融塔中,無數聲音怪叫著回應他。
那些怪聲爭先恐後地喊∶阿壤—阿壤__
謝紅塵再度滴血,圓融塔又是一陣震動搖晃。謝紅塵劈碎一團又一團襲來的黑霧,保護著那微弱得將要熄滅的幻象。像在這如同無間地獄般的九重魔塔,保護著自己的珍物。
———阿壤,我想換一個從頭再來。用我所有的一切來換,好不好?
謝紅塵向幻象伸出手去,黃壤衣上披帛如失翅般緩緩垂落,在將要垂至他掌中時,散如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