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瀚見他這樣說,神色有些慌,“我……”她咬了咬下唇,難以置信道:“真的生病了?”
“你先回答我。”
任瀚遲疑片刻,點點頭。
“查個血吧,”沈方煜說:“要是有繼發貧血,建議手術切除。”
“手術?”任瀚猛地從檢查床上跳下來,萬萬沒想到自己裝病裝出了真病,“怎麼可能?我特彆健康,怎麼可能要動手術?”
“沈醫生!”她這會兒想起來懂禮貌了,神情慌張道:“我會死嗎,很嚴重嗎?”
顏華讓她的一驚一乍也鬨得神色有些緊張,“真這麼嚴重?”她問沈方煜。
三人走回婦產科的辦公室,沈方煜把檢查單遞給顏華:“先帶她去查血。”
這次任瀚也不擰巴了,之前是顏華拽著她,現在是她拽著顏華,她直接搶過了檢查單,忙不迭地往外跑,顯然是真有點害怕。
幾乎是兩人前腳剛走,江敘後腳就回來了,他看見沈方煜在辦公室,問了一句,“顏華來了你看見了嗎?”
“裝病,”沈方煜說:“結果查出來子宮肌瘤,還不小。”
江敘點點頭,“小手術。”
見他眉心蹙著,沈方煜問,“怎麼了?”
江敘搖了搖頭,想起剛剛看見的女孩。
轉院過來的那個姑娘叫任渺,麵色蒼白,眼窩很深,說話的時候溫聲細語的,很有禮貌,大大的眼睛像芭比娃娃似的,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姑娘。
可是她的命運並不像芭比公主那樣幸運。
她也才十七歲。
有人十七歲在裝病,也有人十七歲在和絕症抗爭。
*
晚上九點,江敘坐在辦公桌前,沈方煜走過來在他耳邊打了個響指,“回家?”
江敘“嗯”了一聲,人沒動。
沈方煜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桌上擺著幾張檢查單。
小姑娘的另一側卵巢上也查出了疑似腫瘤,同時胃部也有腫塊。
下級醫院的確出現了誤診,任渺的病應該不是原發卵巢癌,而極有可能是轉移卵巢癌,卵巢的腫瘤更像是轉移灶,而真正的原發病灶大概率是位於胃部的腫瘤。
這種原發胃腸道,轉移至卵巢的腫瘤,臨床上也稱為庫肯勃瘤,非常罕見。
卵巢轉移癌和卵巢原發癌完全是兩個概念,這意味著小姑娘的腫瘤發生了遠處轉移,也意味著她的分期直接從一期二期躍升至了預後最差的四期,通俗上,也被人稱為癌症晚期。
“發現得太遲了。”沈方煜評價道。
江敘搖了搖頭,“我想試試。”
“你先回去,”他看了沈方煜一眼,把那些檢查報告攏到一起轉身往樓上走,沈方煜在身後一把拽住他,“胃腸外科在九樓,你要爬樓梯上去?”
江敘掃了他一眼,沒去問沈方煜怎麼猜出來的他打算去胃腸外科。
雖然有時候江敘不得不承認,沈方煜和他之間的這種心有靈犀與默契,真的常常會讓他的心裡生出一種非常微妙的感受。
就好像他很懂他一樣。
他退回來轉身去乘電梯,數字一點一點攀升,江敘沉默著走進九樓胃腸外科的辦公室,沈方煜沒跟進去,守在門外等他。
“安師兄。”江敘進門的時候,安維果然還沒走。
當初在胃腸外科輪轉的時候,安維是江敘的帶教學長,這些年兩人私交一直不錯,安維和江敘是一脈相承的勤奮,這會兒還在加班。
“江敘?”安維看到他有些意外,“你怎麼來了?”
江敘沒跟安維太多的寒暄,他把任渺的檢查報告遞給安維,“我想給她動手術。”
醫學分科細,他最精通擅長的隻有婦產科那一塊,也就是轉移瘤的切除,但庫肯勃瘤的預後與原發灶的切除息息相關,江敘希望安維能和他一起完成這台手術,做胃癌原發灶的切除。
安維把檢查報告看了一遍,靜默良久,他將報告推回給江敘,拒絕之意很明顯。
“安師兄……”江敘說:“她原發灶不嚴重,可以動手術。”
“可是卵巢雙側轉移了江敘,還有腹水,”安維歎了一口氣:“我能切乾淨原發灶,你能切得乾淨轉移灶嗎?庫肯勃瘤預後有多差你不是不知道,你殘留病灶切不到一厘米以下就是個定時炸彈,就算切到一厘米以下了,”他搖了搖頭,“也是賭命。”
“對不起江敘,”他說:“你還是找彆人吧,我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江敘知道安維的顧慮,他抿了抿唇,對安維道:“我和患者談過了,家屬也很配合,都希望能手術。”
不做手術隻有等死,按任渺現在的情況,她大概率活不過三個月,手術是為她延長生命最後的嘗試。
“江敘,我看你還是吃的虧不夠多,”安維歎了口氣,苦口婆心道:“多少患者家屬都是術前一副樣子術後一副樣子,這麼年輕的小姑娘,你覺得她家人能接受人死在你手裡嗎?”
“這個病進展快,到時候人小姑娘一天天病情惡化,你知道癌症的進展是先慢後快,家屬可不會這麼覺得,隻會說眼瞅著有好轉的人到了你手裡就治不活了,還一天天越來越嚴重。”
“要我說你一開始就不該接,也不該給患者家屬希望,你給了希望萬一沒救活,”安維說:“到時候人沒了,你就等著天天收花圈吧。”
他指了指辦公室角落的一把喪儀用的白色塑料花,對江敘道:“看見沒,”他點了點江敘坐著的空桌,“今早你座位上這位收到的,還有一封帶血的威脅信,也不知道是顏料還是真血,嚇得他說什麼都不來上班了,扣工資都要跟主任請假。”
安維說:“要是彆的病也就算了,你這個病例,送到哪兒被拒收都不奇怪。”
“安師兄,我兩年前做的那例庫肯勃瘤到現在都活著。”江敘反駁道:“是有希望的。”
“你也就那一例,”安維說:“患者的情況千差萬彆,我們看的是統計學的概率,就她這個情況,就算醫生直接說做不了、不願意做手術,監管部門也挑不出錯來,我是為你好才勸你一句,讓她轉院吧。”
“濟華已經是全國頂尖的醫院了,要是濟華不收她,誰還會收?”
安維瞥了他一眼,“你也知道彆人不會收。”
“她才十七歲,”江敘說:“正是免疫力和身體素質最好的時候,要是運氣好,說不定不會複發,”他按著眉心,“她還那麼年輕。”
“哪兒那麼多好運氣?”安維說:“她要是真運氣好就不會得這個病了。”
“安師兄,你隻負責切原發灶,”江敘深吸一口氣,“這個患者後續有任何的問題,都由我一個人來負責,包括跟患者家屬溝通的問題。”
他向安維保證道:“我會跟患者說清楚如果對治療結果有意見就來找我,一定不會影響你。”
“安師兄,”他看著安維,“我必須得試一試。”
“我要是不答應呢?”
“胃腸外科這麼多醫生,你不答應我再找彆人。”
安維看了他一眼,“你去找彆人他們也不會答應的。”
江敘的眼神很堅定,“總是要爭取一次。”
安維望著他的神情歎了口氣,很久都沒有搭話,江敘不催也不起身告辭,就坐在他旁邊等著他思考。
良久,他才道:“以前輪轉的時候,侯主任就說你這人特彆犟,我當時覺得也還好,就是偶爾喜歡較真,現在才知道,他老人家眼睛真是毒。”
他突然站起來,彎腰在那堆患者送的白色塑料花裡挑挑揀揀,撿起了一支,“手術我可以做,但我跟你說好,如果家屬日後真跟醫院鬨事,我不會幫你。”
“謝謝師兄!”
“江敘,”安維說:“我還是勸你再想想。”
他把塑料花遞到江敘手裡,“今天收到這花兒,我們都瘮得慌,本來打算把花扔了,侯主任沒準,做主讓科室一人分了一支,讓我們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保持警惕,記得救人重要,但也沒什麼比自個兒更重要,我看你也拿一支吧。”
江敘低頭看了一眼那朵墳頭花。
“……倒也不必。”
“拿著。”安維強行塞進他兜裡,“不然我反悔了。”
江敘知道安維是一片好意,也沒再推拒,安維見他把花收下了,忙不迭就把他往外趕,“行了走吧走吧,”他捂著心口說:“哎,看著你就想起我又乾糊塗事了。”
江敘讓他推出來,無奈地搖了搖頭,剛替安維關上門,衣料突然一動,兜裡的花讓人給抽走了,江敘抬眼看過去,見沈方煜靠在門邊,意外道:“你沒走?”
他和安維談了半天,這外麵連個椅子都沒有,隻能站著。
“嗯,我怕他欺負你。”沈方煜三兩下把手裡的花折斷了,丟進垃圾桶裡,“插在墳頭的花也到處送,不嫌晦氣。”
“你乾什麼?”江敘不讚同道。
“不許你收彆人送的花,”沈方煜說:“你喜歡花我再給你訂一束玫瑰花,這次買黃的,行嗎?”
江敘明白沈方煜是知道他心情不好才開始滿嘴跑火車,想逗他開心,神色稍霽道:“安師兄已經答應了。”
“他當然會答應,”沈方煜看了江敘一眼,帶著幾分調侃的口吻揶揄道:“誰能拒絕你呢。”
江敘靠著走廊,下意識出聲:“啊?”
沈方煜勾了勾嘴角,“沒,隻是覺得江醫生特彆帥,特彆有愛心。”他雙手搭上江敘的肩說:“不過要是能把愛心分給我一點就更好了。”
“我的愛心隻給患者,”江敘一本正經地回答他:“我還是希望你不要生病。”
“反正這輩子是沒希望當你的患者了。”沈方煜笑道:“不過你是我的患者啊。”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最特彆的患者。”
“嘁。”
江敘聞言笑著偏開頭,半晌,又重新看向沈方煜。
從濟華的走廊上能看到外麵天空上閃爍的星子,三三兩兩地落在沈方煜的身後,當江敘望著他的時候,那些星星就會落到江敘的眼睛裡。
於是他眼裡的光也像星星那樣,有些微妙的閃爍:“我調休的日子定下來了,”他邀請道:“下周……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