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首發晉江文學城(2 / 2)

“那你就更不應該接手了,”艾伯特隔著玻璃看了看ICU病房裡的貝克先生,又看了看病房外的女人,壓低了聲音道:“除非你能接受親手將他送到那裡麵。”

說完,他便聳了聳肩,轉頭離開了。

沈方煜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怔忪了許久,最後麵無血色地扶著牆麵,坐到了ICU病房外的椅子上。

椅子的另一頭,剛剛那位優雅的夫人見他坐下來,帶著幾分小心翼翼地叫住他。

“先生,”她問:“我能和您聊一聊嗎?”

沈方煜這會兒沒有和人聊天的心情,但他聽那位女士聲音懇切,也不忍心拒絕。

他鬆開抵在眉心的手,抬頭問道:“您有什麼事嗎?”

“我是貝克先生的妻子,您可以叫我黛西。”那位女士先自我介紹道。

聽到她的話音,沈方煜的眼睫很輕地顫了顫。

當艾伯特說貝克先生一直執意希望妊娠的時候,沈方煜曾思維定勢地將貝克先生理解成了不婚主義者或者同性戀群體。

因此即使黛西一直盤桓在貝克先生的病房之外,他也下意識地以為她隻是貝克先生的助理或者姐妹。

沒想到竟然是他的妻子。

“我想請問,您是艾伯特先生請來的幫手嗎?”黛西女士帶著幾分不安的試探問道:“您剛剛看了我丈夫的情況,他……還有可能醒過來嗎?”

沈方煜很熟悉黛西女士的表情。

即使國籍、相貌和膚色都不儘相同,可大概全天下的患者家屬,包括他自己,在遇到這樣的事情的時候,表情都是一樣的。

這樣的表情,真的很想讓人脫口而出安慰一句:“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但是任何人都可以說這樣的話,除了醫生。

因為醫生必須為他的每一句判斷負責。

所以最終沈方煜隻能對她說:“抱歉,我不能給您任何保證,而且我也隻是一位來向艾伯特求教的醫生。”

大概是因為這樣的話已經聽了太多遍,聽到沈方煜開口的時候,黛西的眼底看起來並沒有過多失望的神色。

“沒關係。”她平靜地笑了笑,“打擾您了。”

沈方煜也禮節性地對她道:“沒事。”

兩人隔著一截空出來的座椅各自沉默著,單人的ICU病房很安靜,除了醫護人員偶爾的腳步聲,幾乎再沒有彆的聲音了。

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和人交流,心裡實在壓抑,而沈方煜是這裡唯一有時間和她說話的活人,又或許,黛西女士認為她應該對沈方煜做出提醒。

於是約莫半小時後,她再度開口打破了沉默。

“艾伯特醫生的手術失敗了,不過在這之前,有一位M國的Kenn教授曾經成功完成了類似的手術,我以為您更應該去向他求教。”

“我知道。”

黛西的眼裡露出幾分疑惑,似乎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舍近求遠。

“Kenn的病例,能研究的我都研究過了,至於向他私人學習,”沈方煜搖了搖頭:“Kenn教授似乎並不喜歡這種打擾。”

“但艾伯特醫生的經驗也很重要,”沈方煜解釋道:“因為相關的病例太少,每一份病例都相當珍貴。”

“如果這台手術有一百種我可能會沒有留意到的失敗原因,那我每多了解一個,我能成功的概率就能多一些,哪怕它隻是從百分之一變成九十九分之一,對我來說也值得。”

黛西聽完,半晌沒有言語,許久之後,她忽然很輕地歎了一口氣。

“我真希望我是Kenn,或者是你,或者是任何一位有醫師執照的醫生,這樣我至少我能像你一樣為我的丈夫想辦法,而不是徒勞地坐在這裡等待。”

沈方煜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對黛西說:“我的患者,也是我的愛人。”

“男人?”

“男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黛西顯然十分意外,她臉上的神色忽然變得複雜起來,那雙深藍色的眼睛裡溢滿了不可明說的情緒。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從手機裡翻出一張照片,遞給沈方煜,“您看,這是我的孩子。”

繈褓中的嬰兒臉上皺皺巴巴的,卻依舊不掩可愛。

“他很健康。”沈方煜說。

黛西淡笑著點了點頭,大概唯有看著這個孩子的時候,她臉上的笑才會稍微真實一些。

她收回手機,隔著玻璃看了一眼ICU中的丈夫,對沈方煜補充道:“這是我的丈夫,為我生下的孩子。”

饒是有所猜想,被證實的時候,沈方煜依然愣了愣。

大概走投無路,恰逢又遇到“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時候,傾訴欲就會變得格外旺盛,黛西在心中憋悶已久的愁緒,終於在沈方煜這個同病相憐的陌生人麵前得以表達。

“我一直很想要一個孩子,但我和他結婚數年都沒有懷孕,”黛西說:“直到我五年前被查出子宮內膜癌,不得不切除了子宮。”

“那時候我很灰心,我的先生安慰我,我們兩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幸福,於是我漸漸放棄了養育孩子的願望,隻是偶爾會忍不住羨慕彆人的孩子,偶爾也會向他發發牢騷,抱怨上帝不公。”

“直到有一天,我的丈夫突然出現了便血的症狀,當時我們都很害怕,以為他也罹患了癌症,可醫生檢查完之後告訴我們,那不是癌症出血,而是經血。”

她的聲音低沉而哀婉,訴說著悲劇的起源:“醫生說,我的先生體內,出現了一個突然發育的子宮。”

“後來,他找到了艾伯特醫生,再後來,他告訴我,我們可以通過輔助生殖技術孕育一個孩子。”

她頓了頓,“……在他的身體裡。”

“然後他懷孕了,當時我們都很高興,像普通的夫妻那樣期待著這個孩子的到來,幸福而美滿。”

“可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這台手術有這麼大的危險。”

黛西女士看起來懊悔而苦惱。

“他不明白,我之所以想要一個和他的孩子,完全是因為我很愛他,因為他,我才希望擁有一個揉和了他與我的基因的孩子,如果他能好好的,沒有孩子,我也一樣很幸福。”

“如果早知道這個手術風險這麼高,我根本就不會同意讓他冒險去懷孕。”

“他是個商人,他理應比任何人都懂得風險評估。”

黛西看著手機裡孩子的照片,眼裡溢滿了悲傷,“你知道嗎?”她說:“知道我丈夫躺在這裡的人都說他瘋了。”

那一瞬間,沈方煜看著黛西,忽然就明白了剛剛艾伯特刻意壓低聲音,意有所指的那一句話。

——“除非你能接受親手將他送到那裡麵。”

違背本意,傷害至愛的愧疚能吞沒黛西。

也能吞沒他。

從貝克先生所在的醫院離開時,沈方煜把他身上全部的紙巾都給了黛西,然而還是沒有止住她壓抑已久的眼淚,他隻好給黛西衝了一杯鹽水,讓她不至於水電解質失衡。

離開醫院之後,沈方煜退掉了在S國短期租住的房子,給艾伯特寫了一封郵件,感謝了他的幫助和建議。

最後,他沿著郊區的彆墅,踩著白皚皚的雪道,一步一步往出租車停靠點的位置走去。

雪積得太厚太深,踩起來會有咯吱的聲響,靴子被沁濕之後,寒意就會順著腳一路往上升。空氣中仿佛還還漂浮著雪花清爽而寒涼的味道,沈方煜一閉上眼,就會想起黛西女士那雙像寶石一樣深藍色的眼睛。

染著說不儘的愁。

江敘接到沈方煜的電話時,正準備聽他一個學生彙報實驗進度。

由於影響因素眾多,生物實驗的可重複性實在是不忍直視,同樣的實驗這個學生做了兩個月,連對照組的數據都沒有穩定下來,氣得江敘直接把人提溜到了辦公室,打算好好和他談一談。

看到來電顯示,他站起身,對那位學生打了個手勢道:“你再檢查一下PPT,等下用英文講,不要看講稿。”

說完他走出辦公室,接通了沈方煜的電話。

“喂?”

“江敘……”

不知什麼緣故,那邊的聲音聽起來很空,仿佛身處曠野,莫名讓江敘覺得有些冷,像是在雪地。

“怎麼了?”他覺得沈方煜有些奇怪。

電話對麵沉默了許久,然後沈方煜吸了吸鼻子,低聲對他道:“對不起,江敘……對不起。”

江敘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他從濟華的高樓上俯瞰下去,醫院來來往往的全是步伐匆匆的病人,有的推著輪椅,有的拿著支架,還有人被白色的床單蓋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了一個頭,不知道要轉移到哪裡。

他不知道沈方煜在抽什麼風,但他知道沈方煜在說什麼,也猜到了他那裡發生了什麼。

他和沈方煜之間好像永遠有一種默契,他脆弱的時候,沈方煜就會變得堅強起來,而沈方煜脆弱的時候,就輪到他變得堅強起來。

江敘握著電話的那隻手在很輕地發著抖,他無聲地做了個深呼吸,用另一隻手,壓住了它的顫動。

“如果沒有那天晚上,我也沒有懷孕,我一樣會在幾個月後發現我長出一個子宮的事實,一樣麵臨著一場生死難料的子宮切除手術,不會比現在的情況好到哪裡去。”

“這個事實與你無關,也沒有辦法改變,況且,”他抿了抿唇,聲音平穩地對沈方煜說:“你當時已經跟我道過歉了,反複為了幾個月前的一件事情道歉,會讓我懷疑你在質疑我的記憶力。”

“我不想再在你嘴裡聽到一句‘對不起’,”他用手指很輕地摩挲著手機,停頓了一會兒,他對電話那頭道:“如果你非要說……可以把‘對不起’換成‘我愛你’。”

說完,他直接掛斷了電話走回辦公室,捧起了桌上的茶杯。

熱水的溫度貼著他的指腹,緩緩平複著他手指的抖動。

抬頭的時候,那個要做彙報的學生剛拷好PPT,正戰戰兢兢地望著他。

江敘衝他點了點頭,示意他開始講。

他的英語依然很磕巴,講到一半的時候額頭都冒出了汗,可他放在PPT上的實驗數據卻清晰顯示著,他的實驗終於重複成功了。

江敘顯然很意外,“你什麼時候做出來的?”

那學生怔了怔,小心翼翼道:“就……幾天前,我按您說的,把之前的實驗記錄本拿出來重新理了好幾遍,找了一下可能有影響的條件,又做了好幾次,就重複出來了。”

江敘看著那個學生沉默了許久,直到那個學生都被看得心裡發毛了,江敘忽然舉起手機,拍了一張他的實驗結果。

“介意我把你的成功分享給一個很笨的學生嗎?”他問。

從來都是被當成反麵教科書的學生愣了,“隨、隨便您。”

江敘低下頭,把那張圖發給沈方煜,“一個月前,我碩士二年級的學生哭著跟我說這個實驗根本沒辦法重複,求我讓他放棄這個課題。”

“……但現在他成功了。”

他單手打字,手指如飛地對這位“很笨的學生”留下一句反問:“沈教授也要哭鼻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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