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巾麵積很廣,從這個角度,他是看不見江敘的臉的。
所以他垂下眼,拿起手術刀的時候,必須成為絕對冷靜的主刀醫生。
鋒利的手術刀將愛人的身體層層剖開,一道又一道的指令持續發出。
“準備取出胎兒。”
“清理羊水和羊膜殘渣。”
“確認子宮縮短情況。”
“準備腹腔探查。”
“各臟器情況良好,準備切除。”
“……”
沈方煜的手很穩。
江敘的生命體征也很平穩。
他冷靜地看著屏幕上熟悉的手術畫麵,反複在大腦中對比和Kenn的那台手術。
除了在聽到笑笑哭聲的那一瞬間,他的心跳加快之外,他的各項數據都相當穩定。
而接生過許多孩子的沈醫生隻來得及看了一麵他的女兒,剪短那根臍帶,便把關注點落回了江敘的身上。
那個哭聲很響亮,她頭發很黑很密,臉色很紅很潤。
剛出生的小孩多半皺皺巴巴,身上沾著各種臟東西,可笑笑沒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江敘的潔癖遺傳給她的緣故。
但隻看了一眼,沈方煜就知道,那是一個很健康的寶貝。
為了不乾擾手術繼續進行,新生兒科的醫生將小丫頭帶去了另一個房間,事先準備的保溫箱並沒有用上,小姑娘在醫生們眾星捧月的環繞下享受她剛剛來到人世間的時光,而他的父親們還在手術室裡全神貫注地奮戰。
但是或許從這個幸運的小寶貝出生起,她就給她的兩位爸爸加了超強的幸運buff值。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手術過程相當的順利,江敘的體內臟器沒有任何黏連,與Kenn視頻中的那例患者的臟器情況可以說是如出一轍。
整個手術過程中,提前準備手術方案基本沒有任何改動,按部就班,循序漸進,每一步都相當有把握,可以說是對Kenn那台手術的完美重複。
因為情況順利,而沈方煜的動作也足夠利落,整場手術做下來甚至比Kenn的用時更短。
這是術前大家最不敢幻想、也最不敢期待的情況。
但它成真了。
懸置已久的心終於稍稍鬆下來些許,在做收尾縫合的時候,沈方煜忽然就想起了昨晚和江敘一起說的關於高考那些話。
臨近高考那半年,他壓力其實也特彆大。
他告訴自己一定要考狀元,一定不能比他哥差,為此夙興夜寐,翻遍了高考題,做了無數加大難度的競賽題。
而四中作為B市最強的兩所高中之一,更是在一模二模三模都拔高了難度,考得學生們怨聲載道,惶惶不可終日。
那時候為了所謂的“鞭策學生”,無數高難度的題目被堆砌在兩個小時或者兩個半小時裡,全程必須跟趕命似的寫,稍微分心一秒,就可能寫不完考卷。
可到了最後,等沈方煜坐在高考考場上,淺淺掃了一遍卷子的時候,卻發現鎮卷石壓著的考卷難度相當中規中矩,全部都是訓練過千百遍的套路。
他曾想過無數次萬一沒考上狀元,萬一看錯了條件,萬一寫漏了哪個小數點,萬一遇見了他根本無從下手的題目,萬一整體難度太高,卷子根本做不完,那該怎麼辦?
可事實上,那些情況都沒有發生。
人生許多時候,大概真的就像那次高考一樣。
往往最難的是準備的過程,而最要考驗的是期間的心態。
而當準備足夠充分,心態也足夠穩定,真正到了挑戰的那個時刻,卻沒有想象中那麼難了。
機會是交給有準備的人的。
做了那麼多的準備,設想過無數種驚心動魄的情況,甚至連生死都想了一萬遍,最後卻發現,因為太順利太簡單,那些都沒用上。
那是幸運,也是老天爺偶爾高興的時候,對不畏難的勇敢者給予的饋贈。
就像現在江敘,還有當年的他。
他還記得最後一門考試,反複檢查兩遍後,距離考試結束還有十分鐘。
百無聊賴的沈方煜看了一眼窗外,綠意盎然的夏天,太陽亮的晃眼。
交卷鈴響,他拿著透明的文具袋和準考證走出考場,撲麵而來的滿是日光。
他站在走廊上對著太陽懶懶地伸了個懶腰,卻沒有留意到就在他不遠處,一個六中的學生和他一樣靠在走廊上,沐浴在日光下,認真地觀察著外麵樹梢上細閃的光,還有紛雜的影。
六中和四中接考生的大巴車分彆停在停車場的兩邊,一個打著“六中必勝”的橫幅,一個貼著“四中奪魁”的口號。
而他與他未來的愛人擦肩而過,走向了兩輛大巴,開往了兩所不同的學校。
但沒關係。
因為就在這天晚上,他在B市的網吧,再次遇到了那位六中的學生。
而這一遇,就是一生。
*
“辛苦了辛苦了。”
“沈醫生辛苦。”
“你們也辛苦了。”
“……還有患者,”沈方煜不能說他的名字,卻一定要把這句錄進去,“辛苦了。”
錄像在互相道辛苦間被按下了暫停鍵,麻醉醫師對沈方煜道:“你先去休息吧,連著做了三四個小時呢,這裡我來看著就行。”
沈方煜搖了搖頭,硬生生守著江敘麻醉結束,把他推進了ICU。
其實江敘的情況很好,大家一致認為不用進去,但是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打算先住一晚,以免後續有什麼突發情況。
江敘躺在病床上,看起來有些疲倦,在眾人散去後,沈方煜坐在床邊,握住了他掛水的那隻手。
“你看見了嗎,”他說:“笑笑特彆漂亮。”
江敘沒有用肉眼看到她,卻通過沈方煜為他準備的屏幕,見到了笑笑從他身體裡出現並離開的那一瞬間。
他其實有些想見笑笑,但是現在並不是非常合適。
大抵是注意到了江敘眼中一閃而過的愁緒,沈方煜開了句玩笑,“你的五臟六腑也特彆漂亮。”
“嘁,”江敘抬眼看了看天花板:“沒見過你這麼誇人的。”
見他眼裡有了一點笑意,沈方煜握著他的手蹭了蹭自己的臉,“早上起床的時候,章澄跟我發消息,說房子的事定下來了,等你有精力了,我們就可以開始看戶型圖了。”
江敘很輕地“嗯”了一聲。
四月的第一天,鳥鳴清脆而悅耳。
下午兩點鐘的太陽日頭正盛,在春意盎然的樹上,點出了斑斕的碎金。
“再過兩個月,荷花就該開了,”沈方煜說:“我們可以帶笑笑去植物園看荷花,等到了秋天,就帶她去A醫大的木芙蓉花樹下拍照,冬天咱們可以去梅園……不過,”他揶揄道:“去梅園就彆帶上笑笑了。”
江敘輕輕瞪了他一眼,沈方煜勾起嘴角繼續道:“等明年的春天笑笑滿周歲的時候,我們就帶他去看漫山遍野金燦燦的油菜花,我幫你扛設備,你給她拍照,絕對比影樓裡拍的還好。”
“……我們要拍好多好多照片,貼在家裡也行,做成相冊也行”
“我們還要住更大更好的房子,要和笑笑一塊兒,過更好更幸福的生活。”
一年有四季,人生有四喜。
美好而絢爛的夢寄托著無限纏綿,江敘閉上眼睛問:“這是沈醫生給我開的醫囑嗎?”
“對,”沈方煜的聲音很溫柔:“不過還差最重要的一句。”
“江醫生,”他說:“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