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顯越是這樣,他就越覺得自己形容醜陋 —— 不斷地吞噬著這種好意,像一隻縮居在地下的鼴鼠不停啃食破壞著植物的根莖。
鼴鼠不知道把根莖咬斷植物就會死,土地會沙漠化,賴以生存的地洞也將不複存在,最終盲鼠將在地表難逃天敵追獵和陽光炙烤。
但人知道,人知道得到過又失去的滋味。
沈之川忽然避過身,抬手去擦眼角。
方顯急了:“川川,你彆哭啊。沒事的,你不想見也沒關係的,真的,我回頭和我媽說說,她會理解的 —— ”
他想抱沈之川,無奈剛才摸了海鮮,滿手腥味。他趕緊轉過身去洗手:“我媽就是那麼個人,說風就是雨,但你要不想見或是怎麼樣,她會尊重你的。真的沒 —— ”
沈之川忽然從後麵抱住了他:“方顯,你想結婚嗎?”
自來水就那麼流著,無人搭理。一雙沾滿洗手液泡泡的手停滯在洗手池上方。
方顯平日裡口舌伶俐,應酬場上見著誰都是談笑風生,但這會難得地結巴起來,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麼。
“川川,我不想,不是,我想 —— 不是,我當然想,但是你現在想結婚了嗎” 方顯急躁地甩了甩手上的泡沫,兩下在水裡衝乾淨,終於想起來關上水龍頭。
沈之川抱得很緊,側臉貼在方顯背上,蹭了蹭:“我想,我現在想。”
沈之川第一次去方顯家之前,自以為他自己對方顯家的富有程度心裡是有數的。
等他真的到了麗安,下了車站在方家門口的那一刻,沈之川終於意識到,他對這個世界的認識,真的太淺薄了。
之前所有的疑問都得到了解答。
為什麼方顯會在自己家的院子裡挨罰跑步跑到虛脫?因為他家院子就在山頭上,整片山都是他家的院子,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繞山跑,能不虛脫嗎?
為什麼方顯和他哥在家玩捉迷藏能差點把自己溺死?因為他家在“院子”裡搞了一個碩大無比的人工湖,彆說溺死一個,溺死一個連都不成問題。
方顯他爸是個非常講究排場的商人。家門口一座金碧輝煌的大門,門口整整齊齊地候著兩排員工,可能是家裡的工作人員,一見他們下車,立刻集體鞠躬大喊:“沈教授好!沈教授辛苦了!”
沈之川差點就想扭頭鑽回車裡去了。
方顯趕緊拉住沈之川,小聲哄他:“你彆嫌棄,我爸就是想表達一下對你的熱烈迎接,沒彆的意思。”
沈之川不是嫌棄,而是無所適從。他隻能被方顯拉著手,頂著兩邊一道道炙熱的目光,硬著頭皮走進那扇金光燦爛到日月失色的大門裡。
沈之川第二次去方顯家前,他以為自己已經對方顯家的金碧輝煌有了全麵的心理準備。但等他被方媽媽領著去參觀自己將要舉辦結婚儀式的場地時,他再次意識到,他對這個世界的認識,還是太淺薄了。
方媽媽非常熱情地拉著他到處看。
“來小川看看這邊,賓客的伴手禮,怎麼樣,還過得去吧?” 方媽媽隨手拉開一個印著兩個巨大花體字母的橙黃色袋子,“哎呀,你看,這就是太匆忙了,隻能叫他們送成品來。要是方顯早點告訴我們,提前個一年兩年的準備上,定製一套送人,這多美呀。”
沈之川伸頭看看袋子裡作為伴手禮的愛馬仕手包,實在是不知道自己能發表點什麼建議,隻好真心實意地客套:“阿姨,這就已經很好了,已經很讓你們費心了。”
方媽媽拉著沈之川在鋪滿了金色粉色水晶玫瑰的大廳裡瞎轉,轉累了就拉著沈之川坐下。
“我就是當媽媽的,什麼好的都想給他。” 方媽媽接過保姆端來的參茶,先遞給沈之川,“這麼多年把他放在外麵,包括他爸爸哥哥,家裡都覺得虧欠他。回頭他哥給你什麼,你就拿著,應該的。”
沈之川感覺裡麵有隱情,沒忍住問了一句:“他為什麼那麼小就出國了?”
方顯他媽媽倒是不驚訝:“貝貝沒告訴你也正常,他從來不喜歡提這件事。” 她頓了頓,“他小時候被綁架過。”
其實是最常見的豪門事故。父母做生意的時候砸了彆人的飯碗,對方就拿最小的孩子來要挾。
唯一的問題是,這個孩子不是一個健康孩子。他有先天糖尿病,在綁匪手裡出現了糖尿病酮症酸中毒,施救不及,引發腦水腫,在鬼門關前狠狠地晃了一圈。
方顯康複以後就被驚弓之鳥的父母送出了國,在異國他鄉和管家兩個人過日子。
晚上沈之川洗過澡,躺在客房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方爸爸認舊俗,堅決不讓小年輕在婚前見麵。反正方家地方大,一個住在山這邊,一個住在山那邊,想見也見不著。
方顯在沈之川心裡變得越來越惹人憐。那麼小的一個孩子,先是在生死線上走一遭,接著就在異國顛沛。方家是有錢,不至於叫他吃物質的苦。可父母家人的陪伴,靠錢也能補嗎?
沈之川至此終於有些明白了為什麼方顯有時候會那麼粘人,為什麼方顯會那麼喜歡和他在家呆著。
因為那是方顯整個童年少年都沒有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