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徐徐, 草葉搖擺, 淡渺如霧的雲從天際飄過,陽光傾盆灑下,如一場淡金色的雨。
妖園內外此起彼伏的喊聲便是雨中悶雷, 一聲接一聲,穿透層層密密的玄鐵欄杆, 將自由暢快的氣息傳到園內各處。
“清空妖園,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謝長老親口下令, 還派了座下所有弟子前來, 吩咐務必要將事情辦得妥當萬全。”
“……你確定是釋放,不是清理,不是集中焚燒?”
“燒你個鬼啊, 我看你才是燒糊塗了吧?”
小仆們聊得暢快, 聲音不加阻攔,清晰地傳入園門前二人, 以及他們身後數以千計的鐵籠中。
籠中囚禁的小妖紛紛躁動, 用齒或爪拉扯欄杆, 嘶鳴嚎叫,不絕於耳。
妖園門前,清雋的少年麵色迷茫,狐疑地微微仰頭, 直視崔海。
崔海眸中有異色一閃而過,麵色浮現一絲始料未及的慌亂,但旋即被極好地掩飾起來, 細眉微蹙,唇邊卻掛起淺淺的弧度。
“你當真以為……謝子遊會有這般好意?”
他笑容雖親和,聲線卻涼,仿佛沁了寒冰。
“看看你身邊這些小妖,它們苦受折磨,早已傷痕累累,如今將他們趕下山去,它們拖著這一身傷,又能堅持多久?”
胡珂愣愣地聽著,眼角餘光從牆壁的血痕上掃過,心頭頓時一悸。
似乎……的確是這個道理。
見胡珂神色動搖,崔海趁熱打鐵,鼓動道:“傷勢隻是其一,有些小妖慘遭酷刑,早已修為儘費,甚至連人形都不能保持。將他們趕下山去,如尋常野獸一般驅入山間——你當真認為這是一件好事?”
胡珂的瞳孔倏地一顫,五指下意識攥緊。
當成尋常野獸……
那怎麼能行!
少年胸口一緊,剛想問崔海“那怎麼辦”,卻在這時,不遠處爆發出一連串更為尖銳的驚叫,雀躍又癡迷,女聲居多。
胡珂下意識抬起頭。
入眼是一截雪白色的道袍,簡單的粗布料子,卻皎如明月,纖塵不染。
來人亦眉眼如畫,儒雅斯文,頎長的身姿如清風翠竹,手中拎一簡陋木箱,閒庭信步而來。
陌生青年緩步行至妖園門外,平和地望著胡珂與崔海二人,微微拱手道:“請問兩位道友,是這妖園主事之人?許鶴奉六長老謝子遊之邀,特來給這一眾傷殘小妖治傷。”
崔海:“……”
——哪來的王八蛋,又拆台!
他心中憤懣,手中下意識用力,指節摁得發白。
胡珂亦有些慌亂。
似是怕自己弄臟了對方的道袍,少年倉促退後半步,低聲道:“主事、主事在裡麵。你直走,右拐,穿過一片洞穴,再左拐,看到一間小木屋,他就在那邊。”
言罷,胡珂有些局促地抬起頭:“記得清嗎?需不需要我重複一遍,或者我幫你帶路?”
“不必,多謝。”白衣青年微微一笑,“我看二位似有要事相商,貿然打擾已是不敬,現在……我獨自前去便可。”
許鶴拎著木箱,不緊不慢踏入妖園。
入門時,胡珂下意識側身,留出空隙,喚回一聲淡若遊雲的“謝謝”。
——以及擦肩而過時一縷似有似無的草藥香。
不知為何,胡珂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妖園內妖族眾多,氣味腥臭,被絕大多數的修士視為汙穢之地,連崔海與他相邀,都要特意在妖園外彙合。
方才那人的衣裳那麼漂亮,難道不怕在妖園內沾染汙漬?
“小珂?”
胡珂正神遊天外,恍惚地應了聲“嗯”,麵前天光一晃,猝然呈現一張略顯陰沉的臉。
崔海難以形容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
他狠狠舔著後槽牙,拿出平生最大的耐心,按下心中焦躁,抬手輕咳兩聲。
同時折扇一揮,驟然展開,在身前輕搖數下。
扇上灑金粉,陽光下絢爛奪目,瞬間將胡珂神遊的思緒拉回。
“剛剛進去那人,真的是給小妖們治傷的嗎?”崔海輕聲問道。
胡珂沉默不言,細長的眉頭卻微微蹙起。
——方才那人如此光風霽月,願意深入汙濁的妖園,麵對滿身汙漬的自己亦沒有絲毫輕蔑,眸色清明,仿佛天下一切在他眼中,皆一視同仁。
怎會是虛偽假意之人?
見胡珂神色略顯不對,崔海的笑容微僵,立即變換口吻。
“沒錯,就算謝子遊果真求了人來醫治小妖,他能保證這些小妖活著下山後,不被其他人擄走嗎?”
陽光下,胡珂的瞳孔顫動數下,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它們——謝子遊放了它們,它們不就自由了嗎?”少年嘴唇哆嗦,驚詫道,“它們……還會被人抓走?”
“當然會啊。”
折扇輕飄飄頓在掌心,崔海四指扣扇,擋在唇前。
扇麵雪白,薄唇微紅,彎起的弧度飽滿又誘人,稱著露出的一雙細長的桃花眼,越發顯得風流倜儻。
“謝子遊最擅取妖丹煉藥,妖園中很多小妖都是他精挑細選的,身兼多種血脈,或是擁有一絲返祖的可能……總而言之,放到識貨的人眼裡都是千金不換。現在,他要將這些妖通通趕下山去,且不說宗主和其他長老怎麼看,那些極度缺乏資源的散修,難道會放過這個好機會?”
胡珂半晌無言。
“你明白了嗎?”崔海柔聲道。
形勢重新落入他的掌控,青年再度撐起一副胸有成竹,不動如山的氣度,玄袍輕揮,風度翩翩道:“先前那謝子遊特意提出見你,我還以為你們是舊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