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修繕布倫海姆宮屋頂的賬單,公爵夫人,我需要你的簽字。”
坐在舒適的四輪馬車中的阿爾伯特將一遝紙張遞給了伊莎貝拉,並遞上了一隻羽毛筆。兩個小時以前,艾娃號剛剛在倫敦靠岸,愛德華早就安排好了馬車將他們接去貝爾蒙德卡多根酒店,阿爾伯特將與公爵夫人在那歇息一晚,第二天再搭乘火車前往牛津郡。
阿爾伯特的心情很好,即便是此刻馬車窗外倫敦昏黃的黯淡天色也沒能讓這份心情有所減弱。
他的妻子已經同意承擔起作為公爵夫人所帶來的責任,阿爾伯特要求不高,他早已在結婚前就見識過了公爵夫人的性格,在他看來,隻要她從此以後安分守己不再惹出什麼鬨劇,便是值得滿意的結果了。
當然,更重要的是,一個聽話的妻子便意味著一份可控製的嫁妝。
讓她對自我價值產生懷疑不過是第一步,等他對自己的妻子有了更多的了解過後,阿爾伯特有信心自己能夠徹底地馴服這頭目前還有些桀驁不馴的小豹子,讓她成為自己膝邊一頭美麗的寵物。
看著麵前正認真瀏覽著賬單的公爵夫人,自從他離開英國前往紐約以來,阿爾伯特第一次感到心頭的陰霾稍稍舒緩了一些,他放鬆地仰靠在座椅上,突然記起那封當艾娃號短暫地停留在布雷頓角島時被愛德華送出去的電報,應在幾天前就送到了艾略特手上。如果一切按照他所安排的那樣順利進行的話,艾略特此時該已在貝爾蒙德卡多根酒店的他預定的套房中等著他了。
希望同樣也在房間中等著他的還有一瓶上好的威士忌,阿爾伯特想著。
“五萬美金?”瀏覽完賬單的公爵夫人抬起頭震驚地看著他,小聲問道,“什麼樣的屋頂需要五萬美金去修繕?”
“考慮到所需的材料與工藝,工程時長,與布倫海姆宮占地7英畝,而幾乎所有的屋頂都需要不同程度的修繕這一點來看,五萬美金是個非常公平的數目。”阿爾伯特略有些自嘲地說著,“除非你希望在喝湯時額外添加一些雨水作為佐料,否則……”
他頓住了,視線移到了適才遞過去的賬單的尾部。公爵夫人遲疑了幾秒,最終還是抓起筆刷刷地簽好了字,“這也是我作為公爵夫人的責任的一部分,是嗎?”她一邊說著,一邊將賬單交還在阿爾伯特的手上。阿爾伯特注意到她的簽字十分奇特,就像是一個剛學會拿筆的孩子試圖模仿自己父母的簽名一般。他真心地希望銀行不會認為這個簽名是仿製的,阿爾伯特想著,將賬單妥帖地收進了西裝外套內的口袋裡。
“當然,”他隨即向公爵夫人露出了一個溫柔的嘉獎笑容,“你做得很好,公爵夫人。”
然而,對此沒有任何反應,公爵夫人隻是麵無表情盯著他臉上的神情看了幾秒,直到那個笑容在不悅與不適中迅速隱去為止。
“原來這就是五萬美金能換來的笑容。”公爵夫人挑起了眉毛,譏諷地說道,“我還以為這個價格能夠讓我得到一個更加諂媚的。”
阿爾伯特隻當沒有聽到她所說的任何一個字,帶著平靜的神情轉向了窗外。
一個好的掠食者絕不會發出任何聲音,隻有那些知道自己即將被抓的野獸才會如此虛張聲勢。
哪一個是你呢,公爵夫人?
半個多小時以後,阿爾伯特終於走進了他在貝爾蒙德卡多根酒店定下的套房,儘管他真正暴露在倫敦的空氣中的時間隻有從遊艇到馬車,再由馬車到酒店的短短幾分鐘,但他仍然感覺自己的衣服與頭發都沾染了那揮之不去的“倫敦氣息”——唯有這座英國首都才會散發出的味道,混合著酸澀的霧氣與街上未來得及清理的馬糞的臭氣,又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人們為了掩蓋這些味道而每天傾撒在身上的上百磅香水的媚氣,如同一個躺在泰晤士河邊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屍體,用霾塵遮掩著自己裸|露的皮膚。倫敦每日都在死去,每日都在重生,每日都更加衰敗,每日都愈發偉大,這個國家最榮耀的一切與最腐壞的一切都集中在這兒,糅雜成了終日半空中彌漫著的倫敦氣息。阿爾伯特異常厭惡它,此時此刻他唯一渴望做的事情便是趕緊換一身衣服。
穿過套房的門廳,阿爾伯特第一眼便看到了背對著他坐在沙發上的艾略特的身影。似是聽見了腳步聲,後者回過頭來,他懷裡摟抱著的一位嬌小女郎也跟著探出半張臉,看見阿爾伯特,她驚叫一聲,縮進了艾略特的懷裡。
“不要緊,瑪麗,這位是馬爾堡公爵。”艾略特柔聲哄著他懷裡的女孩,儘管隻有驚鴻一瞥,阿爾伯特仍然禁不住注意到她長得與公爵夫人有幾分神似,她們都具有那種像一隻小小的知更鳥般惹人憐愛的特質,“不如你先回去,如何?我會派人送信給你的。”
“不急,艾略特勳爵。”看也沒看艾略特與那名叫做瑪麗的女孩一眼,阿爾伯特冷淡地說著,穿過會客廳走入了臥室,“我恐怕先需要讓愛德華為我更衣。愛德華,請關上門。”
跟在他身後的愛德華應了一聲,轉身關上了會客廳與臥室之間連接的木門。然而,愛德華不過剛剛為阿爾伯特脫下外套,木門就被人打開了,衣領略有些淩亂的艾略特依靠在門柱上,手中已多了一個酒杯。“我已經打發瑪麗走了,公爵閣下。”他笑著說,欠身半鞠了一躬,“怎麼,不過才剛結婚,心情就已經如此煩躁了?”
“你不該把你的情婦帶入我的套房,艾略特勳爵。”
“她不是女支女,如果那是公爵閣下您所擔心的事情。”艾略特抿了一口酒,說道,“她母親的祖上跟某個男爵甚至還有些沾親帶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阿爾伯特看了一眼正在為自己解開襯衫紐扣,表情沒有一絲起伏的愛德華,示意他停下了手。
“就這樣吧,愛德華。”他說,“接下來我能自己來。”
“當然,公爵大人。”愛德華識趣地退後一步,先向阿爾伯特欠了欠身,接著又轉向艾略特,隨即便離開了房間。
“好了,現在管家也被你遣走了,”艾略特在窗邊的扶手椅上坐了下來,將手中的酒杯放在了一旁的小幾上,翹起了雙腿,“可以說說你要我來這裡見你是為了什麼嗎,阿爾伯特?”
“當公爵夫人與我從紐約長島返程時,途中我收到了塔克與山姆送來的一份調查報告。”自行解開襯衣的最後幾顆扣子,阿爾伯特緩緩地說道,“那篇發表在紐約周報上的報道,透露了那些情報的人的確如同撰稿人所說,是你,艾略特。”
艾略特那玩世不恭的神色頓時連同著血色一起褪去了。
阿爾伯特沒有催促他做出任何回複,隻是好整以暇地換上了愛德華放在一旁的便服,又將那瓶艾略特留在會客廳裡的上好威士忌拿了進來——有艾略特在的場合,永遠不會缺少一瓶好酒——他在艾略特的對麵坐下,為自己也倒了一杯,直到這時,艾略特似乎才回過神來。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
“自然。”
“——我根本記不得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
“我想也是。”
“我絕對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若不是——”
“若不是你將撰稿人邀請到了你的床上。”
“阿爾伯特,我——”
“你很抱歉,我知道,我並不怪你,艾略特,你可以認為你已經被我原諒了。”阿爾伯特抿了一口,他品出這是The Star的混合上等陳年高地威士忌(Blend Fine Old Highnd Whiskey),大約是1870年左右的產物。不愧是艾略特,永遠都對酒如此有品位。阿爾伯特想著。
對女人,就未必如此了。
“所以,這麼說,你的確對公爵夫人產生了感情?”輕輕放下酒杯,阿爾伯特說著,與猛然抬起頭來的艾略特對視著,他臉上還殘餘著一絲慌亂,不知道是由私人偵探挖掘出的真相引起的,還是由於阿爾伯特的話語,緊接著,一抹苦笑從他的臉上劃開,他端起酒杯,將剩下的威士忌一飲而儘。
“我們認識多少年了,阿爾伯特?”他問道,嗓音嘶啞。
“20年了,如果從我們第一次見麵算起。”
“那你該知道,”艾略特附身向前,看著他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有些界限,我永遠也不會跨越,無論我喝下了多少威士忌。”
阿爾伯特知道艾略特說的是真的,但他仍要做出最後的確認。
“所以,答案是肯定的?”
阿爾伯特低聲問道。
“也許,阿爾伯特。”艾略特迅速回答,“這些年來,我對多少個女孩動過感情,又有多少能超過一個星期?這不過是一時新奇,很快就會消失——”
艾略特是撒謊的個中好手。
阿爾伯特對此再清楚不過,沒有這手技巧,阿什比城堡的大門入口怕是要被心碎的少女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