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上了岸的男仆工人們一轉身, 埃爾文就立刻抓起自己的提包, 飛快地跳進了附近的樹叢中——上帝才知道為什麼這幾艘運輸船要停靠在這麼一個荒涼的私人碼頭, 要不是木板路與沙灘的夾縫間長了一溜無人修剪的有膝蓋那麼高的雜草,還有幾顆歪歪扭扭的矮樹,想要溜出去還有些困難。要是停靠在熱鬨的開普敦港,他有的是辦法讓自己融入人群中靜靜消失而不被發現。
就這麼溜走的風險自然很大,但埃爾文倒不認為會有任何人在短時間內發現自己的消失,這些天來, 他刻意與男仆們, 水手們, 船上工作的平民們保持著距離, 從不主動打招呼, 從不參與進任何的談話與棋牌遊戲,就是為了讓他們記不住自己的存在。就算事後被發現了, 埃爾文也能借口自己隻是出門溜達了一圈,反正不可能有人記得他究竟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英國與德蘭士瓦共和國之間的戰爭竟然真的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爆發了。
埃爾文在聽到這個消息時,一句德語“Was zum Teufel(what the f**k)”險些就要脫口而出,也幾乎沒能控製住從臉上的每一個毛孔中散發出的震怒。這在他十年達成的優異學院訓練中,是從未出現過的失誤, 可想而知他那時的吃驚之情之甚。
當初在離開英國以前,他從穆勒少校那裡接來的指示是, 等他抵達了南非以後,不論是在哪個港口,都會有阿貝泰隆第三分部的情報人員前來與他接應。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隻要乖乖呆在馬爾堡公爵與馬爾堡公爵夫人的身邊,安心當蘇格蘭日報記者埃爾文·布萊克即可。
但埃爾文可等不了那麼久了,馬爾堡公爵已經開赴戰場,馬爾堡公爵夫人不日也要回歸英國,他能待在南非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因此,還沒登上運輸船的時候,埃爾文就已經打定了主意,他要親自前往阿貝泰隆第三分部在開普敦的聯絡分部,那兒有一部連接著秘密線路的電話與德屬西南非洲的首府溫得和克聯絡處相連,自聯絡處,他能被直接轉接到穆勒少校。
這是危險的一步,很有可能會被視為是僭越階級,公然違抗指示的行為,但埃爾文仍然願意鋌而走險。
儘管阿爾伯特親王號延誤了一個半月才來到非洲並不是他的失誤,穆勒少校也許會因為任務失敗,而選擇將他調回英國。可埃爾文很清楚,自己深愛的祖國還沒有準備好進入這樣一場倉促發生的戰鬥,雖然無論是穆勒少校,霍恩洛厄親王(當時德意誌帝國首相,因為貴族頭銜大於首相頭銜故稱為親王),還是皇帝陛下都不曾向他說明過帝國在這場戰爭中的詳細計劃,但從他被給予的指示裡,埃爾文也能猜出一二——
埃爾文知道,在阿爾伯特親王號起航以後,帝國方麵就會在報紙上刊登一篇貶低英國海軍的報道,同時還附上從情報人員處收集而來的前無畏艦的資料,目的就是要刺激現任的英國海軍大臣喬治·戈金斯。他不僅有德國血統,還是一個色眯眯,保守不住秘密,脾氣暴躁又冒進的老頭,帝國方麵已經算準了他必然會按捺不住地,急急火火地向全世界炫耀英國的海軍實力,尤其是前無畏艦無與倫比的海上戰鬥力。這麼一來,就會勢必引起德蘭士瓦共和國方麵的不安,再加上他從中周旋,那麼外交團的使命就必然會失敗,他也能在4月準時回到帝國報道,接下另一個任務。
但是藏在這背後的,恐怕是一個更隱秘,更宏大的,將會影響接下來一個世紀的曆史走向的帝國野心——
如果隻是要破壞德蘭士瓦共和國與英國之間的和談,為何要利用安插在海軍大臣身邊的情婦說服他動用才剛下水的前無畏艦運送外交團?為何要他想儘一切辦法混上軍艦,好收集阿爾伯特親王號在實際出航中的數據以及戰力?種種這些跡象,都說明一個事實——那就是皇帝有意借著英國前無畏艦的設計,開始建造遠比英國還更要強大的帝國海軍軍備。
那麼,帝國打算暗中挑起第二次布爾戰爭就隻有一個理由——拖垮英國的軍事發展,士兵士氣,以及經濟實力。南非遠離英國本土,遠離其餘所有大不列顛的殖民地,無論是從有重兵駐守的印度調遣,還是從北非運輸,甚至是從英國本土派送,都是一件既勞民又傷財的事。
動輒就要上百萬英鎊的花費會使得英國無力將更多預算放在海軍培養與發展上,為德國發展自己的海軍軍備留出喘息的空間;另一方麵,也能消耗掉大量的國力財富,使得英國無力應付德國之後在其他殖民地所挑起的暴|亂,進而導致英國失去更多的殖民地,即便德國無法在戰後吞並德蘭士瓦共和國與奧蘭治自治邦,也能趁著那時再度引發非洲人與英國人之間的矛盾,伺機擴大自己在非洲的勢力範圍。
不僅如此,從第一次布爾戰爭中布爾人的遊擊戰就使英國人吃了大虧來看,英國隻有投入十倍以上於布爾人的戰力,才有可能在這場戰爭中取得優勢,但這對英**隊的士氣必然是沉重的打擊——竟然要投入如此之多的兵力,才能壓製住區區一個殖民地屬國,在戰後,要花費至少十年的時間,才能使英國從這場戰爭中恢複過來,再次進入那自傲自大,認為天底下就沒有英**隊無法擊敗的國家的氛圍之中去,而這正是帝**隊壯大的大好時機。
但這個完美的計劃卻被提前爆發的戰爭給破壞了,沒有了德國的援助,布爾人也許能維持一時的凱歌勢頭,但是時間一久,戰線一拉長,布爾人就擅長散兵隻勇的短板就會暴露出來,讓他們在戰爭中陷入不利的境地,最終在拖垮英國以前便將自己拖垮。因此,埃爾文感到自己更不能就這麼輕易離開南非,為了皇帝陛下的利益,為了黑色雄鷹未來有一天能在世界之巔展翅,他一定要與穆勒少校親自溝通,讓對方明白自己願意為了帝國付出一切的決心——
等了幾分鐘,確認沒有人往自己這邊看了以後,埃爾文迅速脫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灰撲撲,臟兮兮的,已經穿了一個多月的古板呢子大衣,換上了一件從提包中抽出的黑色長風衣。他猶豫了幾秒,才將口袋裡的那支又潮又皺的香煙拿出來塞進了這件風衣的口袋之中,接著又戴上了一頂灰色的ft cap。這麼一來,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在南非生活多年的,出身良好的英國人,穿著優雅中帶著一點生活在殖民地的隨意。
埃爾文拿起提包,悄無聲息地沿著草叢,貓著腰離開了,當他沿著碼頭後的一條鋪著碎石的小路向城中走去,直到能夠回頭眺望到那冷清隱蔽的小碼頭時,那艘搭載著貴族與貴婦的運輸船才剛剛靠岸,遠遠看去,他似乎看見了公爵夫人正在兩個男人的攙扶下款款走下船隻,裝飾的白色蕾絲被海風吹得翻翻飛飛,加上她那一頭深褐色的長發,讓她看起來像一隻剛降落在南非岸邊的沼澤山雀。學院周圍的樹上偶爾會飛來這美麗的鳥類,他看過一眼後就再也忘不了那嬌小可愛的身影。
不知道她是否會發覺我不見了。
這個念頭突然跳進了他的腦海之中。
你在想什麼呢?他嘴角不由得微微翹了翹,露出一個冷酷的笑容。隻不過是跟那個寂寞的女人一起看了看日出,就以為自己真的能在對方心中有多重要的位置嗎?彆忘了,馬克西米利安,你是帝國的武器,不是流連花叢的唐·璜,你的生命中根本不需要女人,更不要說是一個已婚的英國貴族夫人。
他繼續向前走去,在一條人煙罕至的小巷裡擦去了臉上的部分妝容,將內裡穿著的襯衣與褲子也更換了一番,摘掉了帽子,並且在經過服裝店時順手偷竊了一根手杖,這麼一看,他的形象又與之前不同,成了一個容貌平淡,彬彬有禮的英國年輕人,提包被他丟棄在了一家餐館後門,裡麵藏著的一把史密斯&威森3型轉輪□□則被他放入了黑色風衣的內側口袋中。
經過兩次變裝以後,埃爾文確信已經沒有任何人跟在他身後了,才走上了通往聯絡部的路。他從未來過開普敦,但是在軍艦上的那一個半月他一直在潛心研究南非的地形圖,還有幾大主要城市的地圖,幾乎將所有的街道都記入了自己的腦海中。眼下,這座城市就像是他從未來過的家鄉一般熟悉,步子輕快而不遲疑,任誰也不會懷疑他是第一次行走在這翠綠溫暖的城市之中。
但他也注意到了不少異常。
此時還是一大早,卻似乎整個城市的人群都湧出了家門似的,到處都是聚成一小團一小團的人群,臉色都陰沉,也有些在街道上來回奔走,在往商店的櫥窗上張貼畫報,或向人群散發傳單,好幾個人似乎還站在街道彙聚的廣場口義憤填膺地發表著什麼演講,害得埃爾文轉了半天才找到那條藏在廢棄木屋後的安靜小巷,才得以更換衣服。
不過,在那之前,他也裝模作樣地扮出了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因此被分到了一張傳單,還有幸站在前幾排聆聽了一場簡短而富有煽動性的演講,這才明白這些南非人是在抗議外交團的前來——那些張貼海報,散發傳單,發布演講的,都不是本地人,而是從納塔爾省躲避戰亂而前來投奔親友的難民。他們將自己被迫放棄土地,財產,家園的原因歸咎到遲遲不來的外交團身上,認為他們故意拖延時間,耽擱了與德蘭士瓦共和國談判的最佳時期。這下正煽動著其他本地的開普敦人跟著他們一同前往碼頭,等外交團的船一到,就開始向他們抗議示威,要求政府對他們這些難民們做出合理的賠償。
這倒是能解釋得了為什麼開普敦的市長會派來那麼幾艘條件簡陋又不起眼的運輸船前來迎接外交團,又把他們送去了一個隱蔽的私人碼頭。
在旁人的眼中,這些戰爭難民的行為似乎的確很合理,但埃爾文一眼就能看出不對,他不會懷疑他們的確因為突然爆發的戰爭失去了原本的生活,但他並不相信這麼一團散沙的難民可以在開普敦城中組織起如此有序統一的行為。哪裡來的場地供這些難民們聚在一起開會,商討對策,決定誰負責乾些什麼呢?又有誰來協調這幾千人的共同利益呢?若說這背後沒有一隻無形的手推動這場暴|亂的誕生,埃爾文可不信。
這會與戰爭的提前爆發有關嗎?
他一邊在人群中靈活穿行著,一邊思忖著這一點,但他目前收集到的情報實在太少,不足以讓他得出一個肯定的結論,翻來覆去想了好幾遍,埃爾文還是暫時擱置了這個想法。停下了腳步,埃爾文向自己左手邊的那家不起眼的小酒館看去,一朵在風吹雨打中褪色迸裂了的藍色矢車菊被花在招牌的小小角落裡,幾乎難以被注意到,卻清楚地昭示著這就是他的目的地。
他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手中的觸感分外的厚重,在關上門的瞬間便將街道上的嘈雜聲全都隔離在外,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是什麼的窗簾皺巴巴地遮去了一大半的窗戶,隻讓臟兮兮的,帶著無數漂浮顆粒的陽光從一個小角落射進來,照亮了吧台的一小塊桌麵。這麼一來,無論是誰走進來,躲藏在吧台陰暗處的的酒保都能借著那一點光線將來人看得清清楚楚,來人卻未必能在強烈的光線變化間看見酒保,因此要是來者不善,酒保——換言之,把守聯絡部的間諜——就能搶占先機,率先攻擊。
埃爾文知道阿貝泰隆第三分部喜歡在聯絡部弄的這些小把戲,因此在推門前的兩秒就緊緊閉上了眼睛,直到推開門才睜開,這讓他一下子便看見了坐在吧台後的一個年輕人,他同樣有著一張平淡的,讓人記不住的麵龐,看似懶洋洋的眼皮掀起來,底下的眼珠卻閃著像是貓一般的警惕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