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麟對高據擺一擺手,江先生也說:“阿據啊,去吧。”
高據小心地蹭到謝麟的書桌上,小心地搬開桌上的書籍等物,移了尊燭台,剪了燭芯,鋪開紙,開始磨墨。
耳朵裡聽著墨錠在硯台裡細微的摩擦聲,三人並未馬上切入正題,程素素道:“有些事情,真的沒辦法感同身受呢。沒到那個份上,是窮儘想象,也無法想象得到的。農夫隻會想,皇帝用金斧頭砍柴。我也隻能想,從小到大,我犯蠢的次數數不過來,也活蹦亂跳到今天,怎麼謝先生與江先生隻是遲了一步,就懊惱成這個樣子了?”
邊說,右手成拳邊以指節敲著榻上的矮桌。謝麟翻掌覆住了程素素的拳頭:“不是……”
“我老是被修理,師兄啦,大哥啦,史先生啦,江先生啦……”
江先生拳頭抵著唇邊咳嗽兩聲。
程素素沒理他,左手壓在謝麟手背上,緩聲道:“我有個秘方。每一回,我就告訴我自己,孔子都說自己不是生而知之,也要靠學的。我挨罵就當交學費了,劃算。”
說著低低地笑了起來,在謝麟耳邊說:“農夫想不到皇帝怎麼過活,皇帝也想不到神仙怎麼過活吧?旁人皓首窮經,也沒你懂得多,可天地萬物,宇宙洪荒呢?這個圓信,就當是老天給你出的一道題吧。你解不開,就沒人能解得開了。格物致知,格了它,我等你給我講這道題,好不好?與天鬥,其樂無窮。”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極低,江先生尖起耳朵,也沒聽得清楚,急得直撓耳朵。
少頃,高據磨好了墨,揚聲道:“學生就在這裡記了。”
江先生隻得主持起複局來,連連咳嗽,且咳且看著四隻交疊的手掌。兩隻手滑了下去,留給江先生一個清晰的牽手。江先生彆過頭去,問:“是娘子最先知道這個圓信的?”
“是,”程素素回憶道,“打京城回來,王嘉文的妹子約我去的,當時,她將圓信誇得很好。看到了真人,聽他講經,就覺得不對。這麼個美貌的和尚,怎麼會默默無聞?還到了銅佛寺這樣的小廟掛單?都說寧為雞頭不做鳳尾,若真是如此,這和尚既有城府,又有功利心……”
“不算大毛病,”江先生點評道,“得道高僧太少,即使是得道高僧,也有弘法的念頭。”
“嗯,”猶豫了一下,程素素道,“我留意了,小娘子們對這和尚青眼有加。這不對,在我身邊的小娘子,都是什麼出身?能被她們看上的,出身不差,差了養不出叫士紳家小娘子喜歡的氣度。要說一個兩個看走眼,就好粗魯那一口,不至於都是交口稱讚。”
謝麟道:“兩條合在一起,就可疑了。除非是釋祖一般……”
江先生道:“釋祖也是王子出身。好,到此為止,圓信不是大善就是大惡了,咱們先說惡的吧。善的,不過是一代宗師,開山立派,咱們都看走了眼。”
程素素道:“他講得粗淺,卻動人心,我聽他的故事,總覺得這個人像是隨時都會暴起。近來不老實的光頭,我隻知道彌勒教,再看圓信,越看越不對。就請謝先生去看一看。”
謝麟道:“我與他說了不少,當時不大看得上他,半瓶酸醋,還有野心,不定在什麼時候就折了。後來他告發逃妾的事,可見滿心是俗念,沒有佛心,就略留意了一下。他信徒滾雪球一樣的變多,我就算放開了貪墨受賄,都沒有銅佛寺的廟產多。咳咳,就與先生商議了。”
江先生道:“在下仔細看了銅佛寺,擔心它成了隱患,僧尼不耕不織,又廣受香煙,於國家賦稅不利。”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將事情說得差不多了,謝麟道:“高小郎怎麼看?”
筆尖在紙上頓出一個大墨點來,高據道:“額……學生、學生以為,使君與先生說的都對,僧道勢大的危害,先賢多有論及。還以為娘子說彌勒教,有些危言聳聽,是大驚小怪了。最不解是圓信為何離開銅佛寺,更不解他為何要走。他……講的故事,很能煽動人,這就有些怪了。學生也以為,此人恐怕沒那麼良善。”
程素素道:“我想了很久,極力說服自己,圓信沒有惡意,隻是看透世情,遊戲人間,事了拂衣去。如果不是這樣,他就是個反賊苗子。”
江先生說:“現在人平空不見了,他離好人越來越遠啦。東翁、娘子,他是好人,不礙咱們什麼事。要是惡人,萬一哪一天作了惡,追究到在鄔州的行蹤,恐怕麵上要不好。要真是教匪……”
謝麟憤怒之意已褪,點頭道:“複局是為了以後行事,不是為了與圓信慪氣。一條一條說下來,都是咱們的猜測,當時立時動手,不占理。往後再遇到有疑慮的事,一是要盯緊,不可讓魚溜了,二是做好套好,找好由頭,好直接下手。”
江先生也緩過氣來,自己有些不甘心,還要安撫謝麟,怕他太過不甘心影響判斷:“複局一回,咱們行事並沒有不合常理之處,也不是沒有戒心,記住教訓就是了。明天一早,在下就去找河東縣,催他出個海捕文書。”
謝麟道:“就是這樣,明天有勞先生與河東縣交涉啦。”
江先生謹慎地道:“就怕他再平空出現,講什麼神仙故事……”
“抓!”謝麟毫不猶豫地說。
江先生補充道:“再消失。”
“盯死了!”謝麟發了狠。
江先生道:“隻怕河東縣做不到,此事請東翁交給在下來做。”
“好!”
第二日,江先生親自去了河東縣衙。
鄒縣令這官兒做得倒黴極了,每每有事,都落到他頭上。見到江先生,沒開口,嘴先癟了:“先生,我好苦哇!”
江先生對河東縣建議道:“大令還是快些出個海捕文書的好!走失了人口,發現及時,總比什麼都不知道,不曉得這妖僧在哪裡犯案被翻出來好搪塞。這又是個有名的和尚,愚夫愚婦不得深淺為他所惑,萬一鬨出什麼民變來,就更糟糕啦!”
鄒縣令道:“不錯。是這樣。”
“且慢,要有苦主的。”
鄒縣令聽他說得也是有理,匆忙照他說的做了,又隨他去見謝麟。請府衙也幫忙發個文書,懷抱僥幸心理,希望真能捉到圓信。
謝麟與江先生卻不肯如此樂觀,他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圓信再出現時,一定是帶來壞消息的。
此時,圓信已離鄔州兩百裡,與另一撥光頭接上了頭。
看到圓信,來人笑開了:“圓信師兄。”
“教主呢?”
“在裡麵,就等師兄了。”
此時的圓信,眉眼間淩厲之色比在鄔州時更濃,舉步往走,被來人伸手一攔,笑嘻嘻地問:“圓信師兄,您這帶的是什麼人呐?”
圓信冷冷地道:“我的人。”
“不是咱不通融,教主他老人家那裡,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靠近的,您說是吧?人留這兒,我給您看著,您出來了,原模原樣還給您,可好?”
圓信定定地看著他,對方笑得臉都僵了,圓信才回頭吩咐:“在這裡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