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告了刁狀,要不是去年回了一趟京裡,刷了一次好感度,這會兒申斥問詢的公文都該到手裡來了。
去年的收成並不算好,鄔州要真是個風調雨順、物產豐富的好地方,早就是聞名天下的富庶之地了,也不會叫謝丞相尋來打磨孫子的本事了。靠天吃飯,人們早習慣了過緊巴巴的日子。
謝麟初來的時候,沒人對他的治理水平抱太大的希望,能養出兩個進士來,已經覺得是沾了他的仙氣心滿意足了。他要折騰,大家也忍了,就當是付出的代價了。
沒想到這份哄孩子玩的心態,居然結出了善果,讓鄔州的收成比周圍的鄰居們好上了那麼幾分,沒有鬨出災來。
要以為所有的地方官都是為民做主,那就大錯特錯了,人家是做官兒的,可不是為你們當保姆的。要不為民請命的清官,怎麼會為人歌頌?政績他們當然要,但是政績在朝廷那裡,是錢糧稅賦,是人口田地,朝廷隻看上繳了多少,看籍簿上記載了多少有太多可以弄虛作假的地方了。
災了,報災得不重,那是自己處置得宜,是能吏。收不了場,再狠狠報成大災,反正是天災,多要賑濟,從中間克扣,又是一大筆。這隻是最簡單明白的,其餘種種手段,花樣繁多。
是以鄔州去年雖不如前年運氣好,上下反而都覺得謝麟還真有點真材實料,都安份了下來。對謝麟也生出了些期望來,謝麟到了鄔州的第三個新年,好些人開始盼望他不要那麼早的走換一個人鄰居家一樣的知府,大家受的苦可不止被一個相府出來的熊孩子折騰這麼簡單了!熊孩子還能讓大家過得安心些呢。
新年雖然有些緊巴巴,士庶之心卻是難得的舒暢順意。
他們的憂愁,全讓謝麟給擔了。
最新的消息,鄰居們選擇了最簡單明白的方式瞞報災情。不但瞞報,還反咬一口,嫌“某些外地人”多管閒事,爪子伸得也太長了吧?我們的情況,我們不清楚嗎?彆以為你會講話就能胡說八道啊!人家是養寇自重,你是生造天災顯能。
程素素驚訝了:“你都已經上表了,他們怎麼還死扛著?”多麼省事的選擇呀!何況瞞報災情,翻出來不是要毀前仕途的嗎?程素素仔細回憶了一下,她的鄰居們的背景,仿佛沒有比謝麟來頭更大的了,謝麟都不敢接的事情,他們敢接?
謝麟輕蔑地說:“心智不堅又利令智昏罷了。”
“報了災對考評也是不好的。有的人靠山不強又不想耽誤升遷,就用這種飲鳩止渴的法子。萬一來年收成好了呢?不就補回來了麼?賬麵依舊乾淨漂亮!反正餓死的不是他們自己。”江先生的唇角下撇,模樣刻薄極了。
他不介意這種辦法,他又不是聖人,必要的時候他不排除建議謝麟用這個辦法。但是!他介意彆人用這種辦法給他添麻煩!謝麟把所有危險都道出了、提醒了,結果呢?這群蠢貨全他媽當了耳旁風!
江先生繼續爆粗口:“他們的腦子吃的瀉藥!屎一樣的點子源源不絕!”
太不斯文了!程素素和謝麟假裝聽不到,雖然覺得江先生這罵得很有創意,也沒一個接茬的。程素素乾脆跳過了這一節,轉回去問道:“去年史先生那裡的消息,不是說他們上報的收成並不好,還不如咱們嗎?”
江先生驕傲地說:“他們本來就不如咱們!”
程素素將臉轉向謝麟,謝麟乖乖地回答:“他們本就不如咱們,哪怕作了遮掩,還是不如。恐怕事情比咱們預料的還要糟糕些。”
明白了,就是你們做得太好了,哪怕減產了一點點,又是“開荒”又是搜括了不在冊的人口土地,哪怕年景不算很好,成績也很能看了。這就是好學生的“哎呀,我沒考好,這次隻考了95”與差生的“啊,這次考得不錯,及格了”,之間的差距。
他們這麼一搞,朝廷還以為謝麟在賣萌。擱學校裡,謝麟這種都是要被同學眼刀戳成篩子的王八蛋。
真是見了鬼了!
江先生從激動的情緒裡走了出來,想到剛才自己罵了什麼,老臉一紅,補救地說:“還換了兩個新手,又沒有東翁這樣的智慧與決斷,不敢掀上任的舊瘡疤,就得承這爛攤子。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
周邊幾個府的知府與謝麟並非同時到任,彼此任期有個先後之彆,謝麟在鄔州兩年有餘,幾乎將上下都握在手裡了。同儕們就不一樣了,尤其是資曆淺的,這會兒不是同流合汙,就是還在掙紮,第一要做的,就是讓朝廷彆給自己添亂。地方官裡,像謝麟這樣仗著有來頭,不管不顧地將前任的破事攤事了說、半點不肯當接盤俠的並不多。
誰都不想接,可有的時候卻是不得不接的。盤根錯節的勢力,空降的上峰,本來就有一場爭鬥,爭鬥中充滿了妥協。被小官小吏架空的上司,普天下也不止一個兩個。
程素素道:“反正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了,生氣也沒用。大火燒起來,看誰扛到最後!他們是上本參了?”
江先生冷漠地說:“沒有,是‘自辯’呢!不用理他們,天都成這個樣子了,我看是誰死!傻貨!以為做官兒隻靠圓滑就行了的?沒有點魄力,做什麼事能成?哪怕做個仆人,沒點主心骨,也成不了心腹。不過一群膽小鬼。”還有一句他沒說出來,要是謝丞相還在,他們的膽子斷不會這麼大,必會跟著討便宜。
必須承認,謝丞相真是座管用的靠山,他一退下來,許多事情都變得沒有那麼的順利了。這種阻力是無形的、潛移默化的,放眼望去,挑不出錯來,認真推敲起來,又無處不在。
謝麟道:“不理他們,我依舊是要上本的,儘人事,聽天命吧。”
江先生道:“這下可要散財啦,找幾個精細賬房吧,竹木料啊,草席啊,都備著點兒。他媽的!流民來了,不得安置起來叫他們彆鬨嗎?”
謝麟道:“嗯,人也登記在冊,尤其青壯。我跟老夏商議商議,他的那些缺額,打起來仗來可正用這些人來填。教匪?哼!”
江先生道:“唔,東翁可以上本,請示不願留在鄔州的流民,可以往他處趁食,鄔州養不了那麼多人。不不不,這樣不好,奏本裡不要講出來,會有雞蛋裡挑骨頭的。儘力安置,想去更富庶地方的,咱不攔著。等外麵看到了流民,自然知道誰說的是真話,誰是在欺瞞聖上了。這個時候,就彆禁什麼人口買賣啦,有一口吃的能活命,比餓死了強。”
程素素:……
謝麟想了一想,道:“不錯,這就開始動手。”
第一件,卻是安本府的人心。謝麟已放言,今年年景不好,他必如實奏報,儘力申請減免賦稅,本府軍民人等,各安其位,有事他擔著。他心裡有數,以去年、前年的收成,挺過這一陣子,是來得及的,首要是安民心。民心安了,事情就成了八分。
他在鄔州士庶心裡,還是有公信力的,告示一出,爭水的械鬥都不那麼激烈了。
接著,便是流民的事情。彌勒教不定來不來,流民可是已經多得不能不管了。
鄔州在謝麟的命令下,行動還算快捷。流民就在眼前,不安置就要鬨事,不想管也得管。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下,很快,各縣都將流民安置在簡易的草棚裡,幾根木頭支起,上麵鋪上粗席,堆點乾草,就是個能住人的棚子了。天乾,又漸熱,好歹算是有個容身之處了。
隻恨天旱,無法墾荒,隻好施點稀粥,同時放縱人口買賣,雇傭也可以、賣身也可以,放開了民間吸納流民。程素素還擔心有彌勒教的釘子,謝麟果斷地道:“連坐。”
雙管其下,鄔州還算安定,時間進入了五月,依舊乾得要命,從上到下都知道,今年日子肯定要難過了!高英摸摸良心,咬牙求見程素素:“糧價夠高的了,再賣一些吧,彆再等了。”
程素素道:“不等,拿出一倉來,不賣,施出去。”
高英驚訝出聲:“施出去?!呃,挺好的,積德行善。剩下的米,必然不愁賣的。”
程素素搖頭:“本就沒打算賣。”
“難道?早就是為了要舍出去才……”
高英不得不佩服這個比自己小許多的人了,放到她身上,看到慘狀,施舍的事做得出來。可要她早早地預料到了這情況,拿錢來屯著糧隻為施出去,必然是會猶豫的。
“那娘子們的本錢、利錢……”高英儘職儘責地提醒。
程素素低笑一聲:“我缺不了她們的。這才到哪兒呢?你且等著吧。”
鄔州上下嚴陣以待,先來的大難既不是大批流民,也不是教匪,而是……鋪天蓋地的蝗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