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離開軍部大廳‘搖籃’的修複室，季沉嫣看到了刺眼的日光。
早上九點半，陽光炙烤得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從人類的造物背後緩慢爬上天空，就像是被燒紅的溶球。整個廣場被烤得猶如蒸籠，皮膚也滲出薄汗。
極端天氣來了。
向來空曠的廣場上擠滿了人，都是即將要出發的隊伍。
待看到季沉嫣時，眾人紛紛將目光落到了那邊。
“快看——A級向導季沉嫣，07小隊的公共向導！隊伍裡有兩名S級哨兵呢！”
“而且上次你們看到她的精神體了嗎？攻擊方式比哨兵還要暴力！”
“難怪長官會拿出高濃度修複液給她。”
季沉嫣成為了最受覬覦的向導之一。
高金成也是參加人員，目光始終沒有從季沉嫣的身上挪開。
本次前往燈塔實驗室事關重大，他也想要為隊伍爭取一名優秀向導。
他出身南部基地，早在多年前便見過季沉嫣。
再度看到她時，竟有種物是人非之感。
當初季沉嫣以極小的年齡，便成為了C級向導，是南部基地萬眾矚目的存在。
可後來，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季沉嫣昏睡三年，一朝成為了殘缺向導。
當初追著她身後跑的哨兵，全都對她避之不及，唯恐攀上關係。
其中自然也包括高金成。
高金成：“季……”
然而他的聲音，很快便被更大的聲音淹沒。
這群人早就虎視眈眈，還以為高金成提前偷家，自然生出了急迫。
“聽說07小隊的禹雙成生出了問題，謝絕也在修複溶液裡。如果你有任何困難的話，我們可以提供幫助啊，隻求你小小一次的淨化就可以了。”
“該死的陳老六，你太不要臉了，竟然好意思說出口！”
“媽的，冒著得罪你們隊伍裡所有哨兵的風險老子也要說，那可是A級向導的淨化，你也想得出來？”
高金成：“……”
爭先恐後、互相踩踏、隻為了換對方的點頭。
太誇張了吧？
似乎是受到了氣氛的影響，人群裡的高金成也逐漸變得狂熱：“你還記得……”
季沉嫣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朝著高金成的方向望了過去。
哪怕視線沒有交集，高金成也頓時覺得血氣上湧。
他忽然理解這群人的感受了。
“你還沒有記憶嗎！”
季沉嫣認出了高金成，自己蘇醒時高金成曾對自己冷嘲熱諷過，現在的態度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季沉嫣的確想要找回記憶，幾步向他走了過去。
高金成大腦充血，揚起一個笑容。
他想要拿記憶的事做籌碼，哪怕爭取到季沉嫣的一次淨化也是勉強可以的。
轟——
幾架小型飛行器抵達人群最中央，猶如散彈一般，接二連三的爆炸，給了眾人一個下馬威。
哨兵們用異能進行了強防護，臉上驚魂未定。
硝煙味彌漫在廣場之中，猝不及防的撲麵而來。
氣氛瞬間將至冰點，安靜得落針可聞。
“禹雙成！？”
不知是誰，喊出了那個名字。
一石激起千層浪，氣氛瞬間沸騰了起來。
隻見前方滾滾黑煙散去，禹雙成出現在廣場中心。他的鋼鐵身軀已經修複完成，冷峻的麵頰像是冰川山樾，沒有一絲柔軟的地方，透著幾分不協調感。
禹雙成掃視著四周：“你們是想搶彆人隊伍的向導？”
眾人：“……”
那些小型飛行器多到猶如蜜蜂，圍繞在禹雙成的身邊，在密集的人群之中，形成了更加強烈的壓迫力。
禹雙成走到了季沉嫣的身邊，態度竟不似之前的嫌棄和僵硬，所有的情緒全都流露在臉上，竟是好奇和打量。
季沉嫣啞了嗓子，這還是禹雙成嗎？
禹雙成：“‘他’認可的向導，我一直都很想見一見。”
季沉嫣注意到了禹雙成的說辭，竟然用‘他’來指代了自己。
她的眼神微閃，試著朝著前方伸出了手：“我們，是第一次見吧。”
眾人緊張的看向了禹雙成和季沉嫣。
“禹雙成每次主副人格交換的時候，都有一定時間的不穩定期。”
“嗚嗚嗚……我真怕他突然動手。”
“悄悄說，我曾經遇到過禹雙成，就是主副人格交換的混亂期。那個時候他正在執行任務，一邊怯弱的說對不起，一邊殘忍的殺人！手段比副人格可怕多了！”
這話聽到季沉嫣的耳朵裡，都覺得離譜，像是被誇大的謠言。
不知是不是季沉嫣的錯覺，禹雙成緩慢的露出一個笑容，又很快銷聲匿跡。
“這次交換，竟然比我想象中要早，大概是‘他’受到了刺激，我倒是挺好奇的。”
季沉嫣隻得乾笑。
禹雙成握住了季沉嫣的手，外表雖看著毫無差彆，但真正握上去時，才發現堅硬又冰冷，果然是一塊鋼鐵。
季沉嫣直奔主題：“禹雙成，我想去一個地方。”
禹雙成表現得溫和：“我陪你過去吧。”
待兩人離開之後，高金成臉色煞白的看向了他們的背影，連好心的提醒也未能做到。
或許很多人不清楚，都覺得禹雙成的副人格才具有威脅性。
可高金成曾經和禹雙成相熟，知道這個懦弱的主人格，才是名副其實的‘暴君’。
—
一個多小時以後，一行人抵達了關押刁素薇的地方。
似乎知道她們會來，安雅莫早早的等在了外麵：“到了？跟我來吧。”
季沉嫣：“刁素薇竟然被關在這裡？”
安雅莫：“你覺得現在除了向導管理協會，還有什麼地方更加安全？”
季沉嫣神色凝重的跟上了安雅莫。
外麵烈日炎炎，這棟建築物嵌合在岩石裡麵，透著一股陰涼。
等走到了六樓，安雅莫才停下了腳步：“就在這裡，進去吧。”
向導管理協會，除卻E級向導外，A級到D級都得參與淨化指標，每一間房都是淨化所。
哨兵由貢獻點和通用幣換取淨化，優勝劣汰，自然選擇。
這是和‘互生製度’完全相反的模式。
季沉嫣推開了房間大門，看到了被束縛帶捆綁的刁素薇。
刁素薇氣力虛弱，看到季沉嫣的時候，並沒有太多驚訝，反倒將目光放到了禹雙成的身上：“你跟她一起過來？你不是一向痛恨向導？也要死心塌地的保護她了？”
禹雙成和刁素薇是舊相識，看到刁素薇奄奄一息時，表情仍透著冷漠。
刁素薇表情僵硬：“你……你是主人格？”
禹雙成以沉默回答了她的話。
那張機械的臉，偏要做出溫和的笑容，違和感更甚。
“不……你來做什麼？我不想看到你！”
刁素薇不停朝後縮，驚懼的看向季沉嫣，“我知道了，我會告訴你所有事情，讓、讓他離開！”
刁素薇的態度，勾起了季沉嫣的疑惑。
她看向了禹雙成，發現他的臉上風平浪靜，如一潭死水。
季沉嫣：“……你能先出去嗎？”
禹雙成竟沒有拒絕：“我乾脆在出發點等你們吧？”
季沉嫣：“好。”
等到禹雙成離開之後，就連一旁看著的安雅莫也喘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隨之鬆懈下來：“可以審問了。”
季沉嫣感覺到了古怪，但目前更重要的是刁素薇。
“你為什麼會幫閆洪海？”
“雖然你推脫找借口，說是希望變成S級哨兵，但根據你的表現，並不像是一個會受到誘惑的人。”
刁素薇臉色煞白，仿佛還沒從剛才的衝擊回過神來：“你……”
季沉嫣：“你想確定我身上的畸變痕跡？”
刁素薇：“……”
她親眼看到了季沉嫣如何拔下自己的翼翅，又看到了她和謝絕不離不棄。
在恐懼之中，也多了幾分豔羨。
有這樣一個向導，真好啊。
季沉嫣：“如果我畸變了，我還會站在這裡跟你說話嗎？”
刁素薇認命的說：“我知道了裴劍派出寧元息和汪昊麟去了南部基地，還縱容了生命線事件，生命線上有我的好友，我才支持了閆洪海。”
原來是血仇。
季沉嫣恍然大悟：“誰這麼告訴你的？”
刁素薇：“陳乾，A級向導。”
季沉嫣表情微變，想起和賈文覺的交流裡，曾經聽他提起過這個名字。
賈文覺還把陳乾奉為信仰，可見陳乾比賈文覺有過之而無不及。
季沉嫣：“你被騙了，事情根本不是這樣。而且寧元息和汪昊麟都死在我的手裡，我可以清楚的告訴你，裴劍的確想要夏娃之卵，並且做了一些算計。但生命線的事，是寧元息和汪昊麟受到了狄星淳的蠱惑。”
刁素薇：“狄星淳……？”
她的臉色繼而變得鐵青，明白了自己助紂為孽，竟幫了仇人。
而她拚死要針對的季沉嫣，才是她的恩人。
刁素薇：“……對不起，我真是愚蠢。”
季沉嫣歎了口氣：“有個哨兵死之前向我強調，說閆洪海之前總念叨著幾句話，要讓我問你。”
這也是她必須親自審問刁素薇的理由。
刁素薇臉色煞白：“是有說過，但我聽不太明白。”
季沉嫣：“你原封不動的告訴我吧。”
刁素薇擰緊了眉頭，躊躇著開口：“大概司晴當初，是在用屈長瀟的身體，運出編號②的初始感染物。”
季沉嫣睜大了眼，渾身冒出了雞皮疙瘩，驚悚感油然而生：“為什麼會這麼說？”
刁素薇：“線蟲離開血肉就會死。”
季沉嫣一時間難以接受，刁素薇不像是在說謊。
刁素薇繼續說道：“他是為人類而生的，人類就不允許他偏軌。就這幾句，沒了。”
季沉嫣：“我……知道了。”
原本就該由顧不去帶回夏娃之卵，屈長瀟帶回線蟲。
可兩樣東西太過不可控，也就一個被存放在南部基地，一個被存放在西部基地，遲遲沒有彙聚到一起。
當初穆世龍留下那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也漸漸得到了解答。
‘謝絕差了一環。’
‘當初去燈塔實驗室，也是為了拿回來這一環。’
看來線蟲才是目的，夏娃之卵隻是附帶。
可笑！
季沉嫣朝著安雅莫打了個招呼：“我審問完了，先走了。”
看她即將要離開，刁素薇呼吸急促，朝著季沉嫣大喊：“季沉嫣，你是不是要去燈塔實驗室？也許是我錯了，我不應該覺得你是畸變種，你千萬不要有事！哪怕是為了穩住謝絕！”
季沉嫣回眸，裡麵映了瀲灩水色。
“我發誓。”
刁素薇愣在原地，卻瞧見了季沉嫣離開了。
她低下了頭，被許多束縛帶綁著，一動也無法動，快要哭出聲來。
災難日裡，每個人都或多或少變得奇怪。
衝動的更衝動，黑暗的更黑暗，發瘋的更發瘋。
但願，她們能帶回火種。
這枯柴一樣的世界，早該被零星之火燎原了。
—
季沉嫣精神恍惚的走出了向導管理協會。
也許前方，還有更深刻的真相在等待著她，一切的解答，將會彙聚到燈塔實驗室。
門外日頭漸盛，陽光異常刺眼。
季沉嫣看到謝絕被人群簇擁著，竟全都是些四十幾歲的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圍著謝絕叫老大、隊長。
謝絕被吵得煩了，踢了對方一腳：“滾滾滾，吵死了。”
謝絕的修複時間夠了？
季沉嫣遠遠看著，忽而露出一個笑容，隻覺得眼前是何等溫馨和放鬆的畫麵。
“謝絕。”
原以為自己的聲音很小，謝絕不會注意到。
哪知道剛發出音節，對方的眼神便穿透了人群，緩緩落到了她的身上。
謝絕眼底明晃晃的笑意快要溢出來。
謝絕又重重哼了一聲：“怎麼才出來？我都等煩了。”
“出發之前總要問清楚一些話。”
季沉嫣沒再過度糾結，反倒疑惑的看向了眾人，“他們是……？”
謝絕擺了擺手：“一群不怎麼重要的人。”
聽罷，他們頓時哭天喊地，活像是被拋棄的怨婦：“老大，你怎麼能這麼說呢？想想二十年前，我們並肩作戰……”
謝絕被封存了二十年，便和他們有二十年的時間差，昔年的同伴，早就在西部基地取得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原本閆洪海，也該是他們其中一員。
季沉嫣立即反應了過來：“他們是你之前的同伴？”
謝絕黑了臉，總覺得有點丟臉。
謝絕惡狠狠的看向了他們：“四十幾歲了，都老大不小了，少給我哭！”
眾人哭得更狠：“裴劍那小人，之前一直忽悠我們，沒讓我們見到你，現在又要讓你去燈塔實驗室，再見不知道什麼時候。”
哭喪呢？
謝絕表麵雖然嫌棄，卻沒有動手的痕跡。
直至看到這一幕，季沉嫣才明白過來，為什麼說西部基地才是謝絕的大本營。
在南部基地見慣了厭惡、恐懼著謝絕的眼神，乍一眼看到他們之間的相處，反倒讓季沉嫣感到溫暖。
季沉嫣笑出了聲：“哈哈哈哈。”
聽到她的笑聲，眾人全都停了下來。
她沒有戴防護麵罩，拖至腰部的長發，雪白的肌膚，抓住了眾人的眼球。
氣氛漸漸放鬆，眾人也像是被感染了情緒。
擁有這樣一名向導，會被無數哨兵豔羨。
他們小聲提醒：“老大，快啊。”
在一片強光之中，謝絕緩步走進了季沉嫣。
他曾經逃避過，害怕有一個人讓自己變得不像自己，而後卻想要加深這種羈絆。
謝絕意識到了自己深刻的喜歡。
她太令他心折。
“我本來在想，看見你在末日裡掙紮，光是活下來就已經拚儘全力，還要被我這樣的人刻印……對你而言，是不是過於殘忍？”
這句話裡透著季沉嫣鮮少見到的溫柔。
季沉嫣的眼睛被陽光刺出了生理性淚水，被牽連得當真生出了幾分酸澀。
原來這便是謝絕抗拒裴劍的命令，不願意完全刻印的原因。
“那現在呢？”
謝絕乾咳了一聲，有些緊張的抽出了腿包裡的某樣東西，動作也顯得笨拙。
甚至還在腦子裡亂想，她不收該怎麼辦？
謝絕看著她，眼神仿佛滾燙的熔漿，要將她融化。
他緩緩攤開了掌心，黃銅製成的戒指形狀：“這是我成為天乾後得到的憑證，在CX123中間觀測點後，我就在一點點的磨，磨成了現在的樣子。”
謝絕又嚴肅強調：“沒、沒彆的意思。”
氣虛得他自己都不相信。
季沉嫣：“如果拿不到第四顆，我隻剩下不到4時就會……”
謝絕目光灼灼：“所以才要先定著！”
季沉嫣啞了聲音，手指幾分僵硬，緩緩覆上了他的手掌，故意用取笑和揶揄來掩蓋自己內心的酸澀：“你就隻準備了這點？”
謝絕一臉打擊，狠狠剜了眾人一眼，還憋什麼笑？沒瞧見不滿意嗎！
“時間太急了。”
季沉嫣將東西握在自己的手心：“東西我先保管，等回到燈塔實驗室之後再說。”
他太笨拙了，肉眼可見的慫樣。
不過，光是一個戒指，就讓季沉嫣止不住發笑，像是吃了蜜一樣甜。
謝絕愣在原地，苦大仇深的表情突然被狂喜取代，仿佛背後有一條尾巴快要搖起來。
季沉嫣麵頰發紅，聲如蚊訥的說：“我們先去廣場集合吧，禹雙成也在。”
謝絕朝著眾人使了個眼色，便嘚瑟的跟上了季沉嫣。
眾人：“……”
可惡，你是狗嗎！
—
眾人集合於西部基地出入口。
來自東南西北四大基地，總共二十二支隊伍，九十八個人，在最後的時間期限裡，裝甲車隨時準備出發。
本次爭奪賽沒有時間上限，直至選出最終勝利者為止。
所有人都清楚自己肩負了什麼樣的使命，為天乾地支的名號是真，為基地探查燈塔實驗室也是真。
裴劍拄著拐杖，從軍部大樓‘搖籃’緩慢走出。
季沉嫣對上了他的視線：“沒想到你會過來為我們送行。”
裴劍：“記住，你撐不了多久，權月也撐不了多久。”
季沉嫣鄭重的說：“我明白。”
裴劍找來了07小隊所有人，並且下達了命令。
“小隊人選為——”
“季沉嫣、謝絕、禹雙成、馬丁、季安國、計鶴洋。”
“除卻這些人外，我已經為你選定一支可以全權命令的隊伍，將由米恩帶領。”
“前往燈塔實驗室吧。”
“我把未來托付給你們。”
權月的生死，她的生死，西部基地的生死，全都落到了季沉嫣的燈塔之行中。
無數量裝甲車再度啟動，即將前往幾百公裡之外的地區。
三級汙染區域，人類所測得最高的汙染區域。
季沉嫣：“啟程！”
所有人都登上裝甲車，浩浩蕩蕩的出城車隊，季沉嫣隻見過兩次。
一次是充滿絕望的逃離南部基地，一次是滿懷希望的前往燈塔實驗室。
烈日當空，將大地烤得滾燙，一絲風也沒有。
裴劍像一尊石像般，良久佇立在原地，目送著季沉嫣一行人離去。
身側的哨兵詢問：“長官，您不告訴她們，第一波哨兵畸變浪潮快要來臨了嗎？”
裴劍：“再困難，也要撐下去，撐到她們回來，撐到第四次災難日結束。”
三年前報告書裡的計劃，終於緩緩拉開了帷幕。
第一步，找到合適的夏娃之卵適配者。
第二步，獲取燈塔實驗室坐標和路線圖。
第三步，帶回燈塔實驗室全部資料和更多的初始感染物。
人類失去‘燈塔’的坐標數年，為了再度獲取正確方向，無數人獻身於此。
而如今，‘燈塔’計劃重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