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興對著題目念道:“五名強盜共搶到了一百兩黃金,他們按照排名的順序依次提出分配方案:首先由老大提出分配方案,然後五人表決,超過半數同意後方案才會通過,否則老大將被丟入萬丈懸崖,絕無生還可能。以此類推,假設每一個強盜都絕頂聰明、足夠理智,而且他們都希望自己得到的黃金最多,那麼請問老大該如何分配黃金才能滿足需求?”
一位滿臉麻子的算科博士想當然道:“五名強盜分一百兩黃金,最合適的方法自然是每人二十兩,按照這種方法分配最合適不過了。”
祖興臉色一沉,瞪著眼睛訓斥道:“一派胡言!連題目都沒有聽明白就作答,真是猖狂至極!這題目中明明說了,每一個強盜都希望自己得到的黃金最多,首先便排除了平均分配的可能,馬博士,你這算學頭腦莫非連個強盜都不如?”
被當著眾多同僚的麵如此毫不客氣的訓斥,那馬博士的臉當下就臊得通紅,恨不得從地上扒出一條地縫來鑽進去,真是丟臉丟到國子監了。
另外一名算科博士的眉頭擰成一個‘川’字,道:“強盜老大想要利益最大化,那自然不能平均分配,可如果他給自己分配的黃金多了,又一定會引起其他強盜的不滿,那樣他就會被丟入懸崖,此處存在矛盾點,這道題從此處入手不可破。”
祖興點頭讚同,語氣有些感慨。
“朱冼當年就是從徽州書院走出來的,我本以為和那老家夥的交情不錯,沒想到他居然同我都不說實話!當初我問過他徽州書院的算學水平如何?好他個朱冼,居然同我說徽州書院的算學水平一般,能夠出現這般思維伶俐的算學博士,可想而知徽州書院的算學水平有多麼強!起碼比國子監中要強上不少,有誰要同我一起去徽州書院看一看?聽說朱冼那老東西現在就住在徽州書院裡,我倒要看看他當年糊弄我之事該怎麼揭過!”
整日醉心於炮製紅梅茶的朱冼不會知道,他當年的實話實說已經被祖興定義為‘不實誠’,甚至祖興還帶了一幫子人來找他算舊賬!
相比於白言蹊那道難度爆表的海盜分金問題,宋清命的題目就簡單了許多,若是用傳統算學很難解出,但是國子監最不缺的就是在算學之道上有天賦的人。
在看了宋清命的那道題目之後,當下就有一位算科博士照著白言蹊答題卷上用到的二元一次方程組將題目解了出來,再將答案代入進去一看,十分貼切題乾,這道放在傳統算學中難度爆表的題目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解開了。
嘗到新式算學甜頭的國子監眾多算科博士當下就同祖興提出了隨行的要求,對於那些本來就沒課以及雖然有課但是能和其他科的教書先生調開課的算科博士,祖興自然不會拒絕,畢竟新式算學這麼厲害,懂得人越多對朝廷的貢獻就越大,國子監的名氣也就會越大;而對於那些個有課並且無法調課的博士,祖興自然就毫不客氣地拒絕了,除了同情之外,他也無能為力。
被準許同行的算科博士個個興高采烈,眉飛色舞;被拒絕同行的算科博士則是個個垂頭喪氣,如喪考妣。
那些被拒絕同行的算科博士自然不會甘心,幾個人回去一商量,當下就給學堂中的學子放了假,要求那些學子自己抽空找時間去徽州書院遊學取經,甚至這些算科博士還暗搓搓地放出了消息,將祖興等人離開的時間都告知了自己的學生,並暗示學生,儘可能地跟上國子監內的算科博士,不然萬一到了徽州書院卻進不了大門,那該有多尷尬?
這些給學生放假的算學博士良心一點都不痛,他們想的很明白,有了新式算學的出現,傳統算學勢必會被淘汰,那還學這些東西乾啥?有啥用?不如提早接觸一下新式算學,萬一傳統算學和新式算學有什麼觀念上相衝突的地方,那多學一日傳統算學不就等於多浪費一天的時間還多耽誤自己一天生命嗎?
國子監雖然大,但是算科堂的學生都集中在同一個地方上學,隻是屋舍號不同而已。剛下課,這邊的學子被教書先生放假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算科堂。
聽說這邊的學子都要去遙遠的徽州書院遊學,其他屋舍的學生立即就不淡定了。
小夥伴都出去玩耍了,就我們留在國子監學習?憑什麼?
於是乎,彆的屋舍的學子紛紛自發前去請假,要求像那個被教書先生放假的班級一樣,集體去徽州書院遊學……負責授課的教書先生很無奈,隻能將這個消息遞到了祖興麵前。
祖興當下就被那些算學博士整出來的幺蛾子氣了個四仰八叉,仔細想想還有些想笑,索性大手一揮,整個算科堂全部停課,若是有願意跟隨師長們一起去徽州書院遊學的人,那都務必跟緊隊伍,路費食宿費以及中途的開銷全部自費,若是不願意,那就安心在家待幾日吧!
甚至有知情者在國子監算科堂傳出消息,這群算科博士都是去徽州書院學習新式算學去了,說不定學習歸來之後國子監的算科堂就會改授新式算學……這樣的預測性謠言一經傳出,那些原本還在觀望的學子當下就坐不住了。
若是彆人都在徽州書院取到了新式算學真經,就他一個人啥都不知道,那明年考核時不墊底才怪?
能在國子監中念書的人,個個非富即貴,家長們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心思比一般人家還要來得殷切,故而等到祖興等人出發前往徽州之日,那些個算科博士們驚訝地發現,所有的學子全都出動了,無一人缺席。
明明隻是一個算科博士腰牌的授予儀式,愣是被國子監搞成了算科堂集體冬遊,這件事在京城中足足炒了四五天的熱度才降下去。
……
徽州書院。
白言蹊和宋清從紅梅苑出來之後,宋清斟酌再三,將心中的真實想法告知了白言蹊。
“白姑娘,既然朱老說新式算學不會出現你我預想中的問題,那我們就不用擔心了。封麵頁的刻板你重新刻印一份吧,我什麼力氣都沒有出,當不起主編之名。方才是我一時被名利迷了心竅,也有想著幫你分擔一些新式算學壓力的心思在內,如今想想實在不該。無功不受祿,白姑娘還是將我的主編之名去掉吧。”
白言蹊怎麼肯做出這種過河拆橋的事情?當初她想著要壯大新式算學的團隊,便將主編這頂高帽子分給宋清帶戴了一個,如今得知這個團隊就算人馬不夠也不會被人輕視,她就一腳將宋清踹開?這未免有些太過勢力了罷!
宋清堅持要劃去自己的主編之名,而白言蹊又堅持不肯劃去,經過一番激烈的拉鋸戰後,二人終於協商出了結果:白言蹊給宋清一個校對編輯的名號,仍然掛在原來的位置。
回到秋菊苑之後,因為各種事情有了白家人的打理,燒水煮飯這些事情都有李素娥和苗桂花幫忙張羅著,白言蹊的日子過得再度舒坦了一些。
時間匆匆而過,當白言蹊和宋清捧著剛剛拓印裝訂好的書卷從墨染齋出來時,國子監冬遊隊伍到了。
迎接祖興等人的自然是滿麵笑容如春風的朱冼和蕭逸之。
誰料祖興等人僅僅是給了蕭逸之一個客套的笑容之後,拜托蕭逸之將算科堂的一眾學子安頓好,便將蕭逸之支走了。
朱冼看不明白祖興等人的用意,私下問祖興,“你這是乾什麼?怎麼帶了這麼多人過來?”
祖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睨了朱冼一眼,殺氣騰騰道:“滿嘴沒一句實話的老狐狸,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你趕緊將你們書院中的白博士換來,我有事要問!”
朱冼心中咯噔一聲,還以為是白言蹊的算學考核出了什麼問題,連忙催人去喚白言蹊,直接將途經文廟的白言蹊帶了過來。
祖興繃著一張臉打量了好幾眼白言蹊之後,慢悠悠地問道:“你就是寫下‘強盜分金’問題的白博士?”
搞不清楚狀況的白言蹊被突然出現的黑臉老頭祖興嚇了一跳,不過想到她背後站著顧修禪師後,她的腰杆稍微挺直了一些,點頭道:“正是。”
祖興瞬間變臉,指揮朱冼,“朱老頭,趕緊將你們徽州書院最大的屋舍騰出來,我們這些人都是來聽白博士講‘海盜分金’問題和新式算學的,你趕緊麻溜地去找地方,我一刻都不想等。”
朱冼:“……”你個老古板,請教答案就早說,裝出一臉黑無常的樣子凶給誰看?
“按照常規流程,難道不應該先將腰牌授予之後才能問第五道題的答案嗎?”朱冼眯著眼睛問祖興。
早已亟不可待的祖興直接從懷中掏出一塊金玉相間的令牌塞給白言蹊,急吼吼的問朱冼,“這樣可以了麼?你個滿嘴沒有實話的朱老頭,趕緊給我騰開一間大的屋舍,我們這些人跑來都是為了聽白博士講課的,你少在這裡耽誤時間。”
白言蹊:“……”這一定是她見過最不走心的腰牌授予儀式。
還有,這些人真的是來聽課的嗎?她怎麼感覺這些人都是過來砸場子的?
……
文廟禮堂中,被當成鴨子趕上架的白言蹊站在一眾算科博士前,深呼吸幾口氣之後,緩緩睜開了眼睛,硬扯出一抹微笑,裝作侃侃而談的樣子來掩飾內心的緊張。
“其……實這道‘海盜分金’問題,考察的並非算學中的計算能力與計算……計算技巧,而是算學中的博弈思想。”
祖興明顯愣了一下,質疑道:“海盜分金?不是說強盜分金嗎?”
白言蹊臉上假裝出來的微笑瞬間凝滯,都怪她說習慣了,居然連當初自己在題目上動的手腳都給拋在腦後,她連連賠不是,“抱歉,是我說錯了,正是強盜分金問題。”
“在強盜分金問題中,‘分配者’如果不想死,就必須得讓自己的分配方案獲得超過半數人的同意,這是關鍵之處,所以這道題目就可以簡化為,提出分配方案的強盜必須事先考慮清楚合其他人之意的分配方法,並且利用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的收益,拉攏其他強盜中最不得益的人。”
“在這道題目中,隻要老三、老四和老五之中有一個人偏離了絕對聰明的假設,那老大就定會被拋下萬丈懸崖,所以老大必須考慮清楚他的這些兄弟們的理性和智慧究竟靠不靠得住,否則最先分配的那個人必死無疑!”
祖興已經白言蹊七拐八拐的講法繞暈乎了,他下意識地問白言蹊,“那白博士,在你看來如何分配才能得到最大的收益?”
白言蹊笑笑,雙手托在虛空中輕輕往下一壓,淡然道:“彆著急,想要解開這道題目很簡單,隻需要一種新的方法就可以做到。”
一聽這位在新式算學一道上獨領風.騷的白博士又有了新的方法,那些從國子監來的算科博士皆是虎軀一震,振作精神,紛紛支起了耳朵,聚精會神地等白言蹊開講。
“這種方法就是逆推法!”
“從後向前推,如果老大、老二、老三都被丟下懸崖,那剩下的強盜將隻有老四和老五,老五一定會對老四提出的分配方案投出反對票,然後將老四丟下懸崖,這樣他便可以獨占一百兩黃金。所以老四如果想要活命,他必須支持老三的分配方案!”
“絕頂聰明的老三定然能夠想到老四的處境,所以極度重利的他提出來的分配方案會是:一百兩、零兩、零兩;老三一兩銀子都不會給老四和老五,因為他知道就算不給老四,老四也一定讚同他提出的方案,再加上他手中握著自己的一票,他提出的分配方案一定可以通過。”
白言蹊的狀態漸漸變好,嘴皮子越講越溜,語調抑揚頓挫,每一句話都在撩撥著一眾算科博士的心。
“但是,你們不能忽略掉絕頂聰明的老二,老二能夠猜到老三的做法,所以他提出的方案已定會是:九十八兩、零兩、一兩、一兩;在老二的分配方案中,他已經放棄了老三的那一票,而是給予老四和老五各一枚金幣。相比於老三提出的‘一百兩、零兩、零兩’方案,老二給老四老五每人一兩黃金的分配方案已經足夠大方,所以麵臨這種選擇時,老四和老五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支持老二,而老三將成為棄子。這樣下來,老二將拿走九十八兩黃金。”
“同樣,老二的分配方案定然會被老大猜到,所以老大提出的分配方案也很確定,隻有兩種可能:他自己拿九十七兩黃金,老二一兩黃金都不給,老三獲得一兩黃金,老四和老五之間選擇一人給二兩黃金,另外一人一兩都不給。相比於老二的分配方案,老大的分配方案對於老三以及老四和老五中間的某個人更有利,再加上老大自己手中還有一票,所以他一定可以活下去,這樣下來,老大手中必然獲得九十七兩黃金。”
白言蹊一口氣說完這麼多之後,輕輕吐了一口氣,雖然‘海盜分金’的答案已經深深烙入她的腦海中,但是現在跟著答案再想一遍都覺得燒腦。
提出海盜分金問題的人簡直就是一個邏輯變.態!
那些來自國子監的算學博士剛開始還在拿著筆跟著白言蹊的節奏記錄,可是寫到老三分金方案的時候就跟不上白言蹊的速度了,隻能目瞪口呆地聽著白言蹊講。
聽著好有道理,可是他們的腦速完全跟不上白言蹊的節奏,除了大致記下白言蹊給出的答案之外,他們什麼都沒有記下。
就連國子監算學博士中最德高望重的祖興都被白言蹊給繞懵了,不過他已經從白言蹊給出的思路中聽到了破題的方法,此刻正緊閉著眼睛在心中慢慢推理,距離白言蹊最終給出的答案越來越近。
就在祖興在心底默推到老二的分配方案時,一臉麻子的馬博士突然出聲指責白言蹊。
“一派胡言,若是按照你最後所說的分配方案分配黃金,老大一人獨得九十七兩,老二一兩不得,老三得到一兩黃金,老四和老五中有人得到一兩黃金,有人一兩都得不到,那老大定是第一個被丟下去的人!你都說了那些強盜絕頂聰明又無比貪婪,他們怎麼可能接受老大一個人得到的黃金比他們多?”
白言蹊眯了眯眼睛,嘴角勾起冷笑,道:“我講的很明白,那些強盜都絕頂聰明,自然不會做自斷後路的事情。莫非這位兄台你認為聰明絕頂的海盜都是隻顧身前利益而不管身後利益的人?若是按照這位兄台的思路,那豈不是說老大提出方案的時候其他人一起反對,然後將老大丟下懸崖,老二提出方案的時候老三老四老五再次全部反對,也將老二丟下懸崖……多麼愚蠢的做法,能夠這樣拎不清的強盜怎麼配得上絕頂聰明二字?”
站在一旁的朱冼皺眉給白言蹊遞眼色,用嘴型比劃道:“是四個字!”
白言蹊:“……”她都快緊張傻了!
祖興點頭,他在心中已經推出了結果,雖然結果看起來真的很扯淡,但卻是最符合邏輯的答案。他出聲道:“白博士說的不錯,真是好生奇妙的一招逆推法,白博士玩的這一道題目已經不僅僅在算學的範疇之內了,連人性都考慮了進去。若非今日聽白博士親口解惑,怕是讓老夫算到咽氣都算不出來。白博士學識之淵博,祖某佩服!”
剛剛在祖興那裡討了沒趣的朱冼黑著臉同祖興道:“怎麼樣,就問你服不服氣?這就是我徽州書院的算學水平!是不是甩出國子監八百裡?”
祖興眉毛一挑,“若是徽州書院的算學分科真有這樣的水平,那我倒挺期待明年的科舉了。不知道徽州書院的算學分科能夠走出多少名在算學上有天賦的年輕人?除此之外,明年在蘇州書院舉行的百院大比,我期待徽州書院算學一道的驚豔表現,畢竟你們徽州書院整體實力還算湊合,但是能拿得出手的學科真心不多,這都多少年沒有培養出一鳴驚人的天才了?”
朱冼臉色越發的黑了,此刻的他切身體會到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何等的酸麻。
自家書院裡的王八池子有多麼深他又不是不知道,雖然現在看似算學之道頂尖的兩位博士都在徽州書院,可是學生一般啊!白言蹊和宋清連一堂課都沒有講過,那些學子連新式算學的皮毛都沒有接觸到,怎麼可能比得過其他書院的學子?
“看來必須儘快催著白丫頭和宋小子上課了。”朱冼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