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 100 章(1 / 2)

…………

溫嶽清楚明白的知道, 自己已經死了。

他飄在半空,俯視下方。

灼灼臉上滿是淚痕,被醫護人員狠狠撕開,看起來像是在妨礙搶救, 但溫嶽知道, 是他抱的身體抱得更緊。

小朋友臉上一片茫然, 似乎並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

“怎麼了啊?”他麻木地爬上家裡派來的車,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眼皮腫得快睜不開, 卻沒人回答他。

“溫嶽到底怎麼了?他生病了嗎?今天天還好好的?”他堅持問了幾句,最後在難耐的沉默中抿緊了嘴巴。

溫嶽心中鈍痛,想摸摸他的腦袋,再把他粘濕的睫毛弄開, 然而當他伸出手去,卻穿過了灼灼的身體, 空蕩蕩的。

這一刻,溫嶽突然痛恨起自己來。

為什麼不更謹慎一些。為什麼高估自己的身體狀況。為什麼自己是這樣一個羸弱的、隻會給周圍人帶來麻煩和痛苦的人。

就連死都死得這樣突然,把小朋友嚇成這樣。

灼灼還小, 才十六歲。

就算不怎麼喜歡他這個管東管西的監護人,就死在他麵前,多少會留下一段時間的陰影吧。

溫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能存在。

他跟在顧灼灼身邊, 坐車來到醫院, 以有些奇怪的視角觀看了一場無效搶救。他聽見父母的失聲痛哭, 一些勸慰, 還有一些歎息,可憐,種種聲音交雜著,有些吵鬨。

他不想再聽。

溫嶽茫然四顧,最終在安全樓梯上找到了灼灼。他雙手抱膝,沒有哭,手機塞在外套兜裡,露出一個角來。

顧父顧母還沒到場,顧家派來的兩個人守著樓梯口,遠遠看著他,保證他的安全,卻不上前交談。

過了一會兒,警察找來,帶他去做筆錄,溫嶽才看見他手指已經凍紅,並且微微發著抖。

冷嗎?

是冷的。

現在正是江城一年中最冷的時候,我卻感覺不到了。溫嶽這樣想道。

***

翌日,灼灼被顧父顧母從警局接回了臨市的家。

溫嶽在外麵飄了一晚,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也沒地方去,索性一路跟著灼灼回去了。

他活著的時候就喜歡看灼灼,從他身上獲得喜悅和活力。隻是溫嶽還沒學會怎麼表達,就已經失去了未來。

現在無事可做,甚至能正大光明地跟著灼灼,這讓他感到平靜。

灼灼正在叛逆期,偷拍的畫麵裡他愛說愛笑,非常可愛。可溫嶽一旦親身接近他,就會激得他炸開毛,用警惕的小眼神看著。

死後倒是沒有了這樣的煩惱,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接近他的小朋友,也不會被看到,被討厭。

但他的小朋友懨懨的,好像一夜之間被從花盆裡倒出來,又被踩爛了細嫩的莖葉一般。

沒關係,過幾天就好了。

溫嶽告訴自己。

人死如燈滅,地球離了誰都一樣轉。顧氏溫家有再多的錢,幾十年前還不存在,幾十年後也不好說。

他因為身體原因,從小就有些厭世,更明白個人的渺小,想象過他死後的世界。

而親眼看到,也並沒有什麼不同。

父母還有幾十年好活,即便失去了他,也還要認真經營江天集團。

親戚們心思各異,股東們察言觀色,隻醫院一夜,時間就在不停向前狂奔。

灼灼也會這樣吧。

他會漸漸忘了自己,在父母的管教下繼續學業,之後無論是繼承顧氏,還是真的奔著自己的理想成為演員,都是新的路程。

傷痛會過去的。

可直到一月後,他葬禮那天,灼灼都沒有再笑。

顧灼灼一身黑色,排在隊伍前列,第十二個獻上花。溫嶽數著人數,看著他停下腳步鞠躬,站在門口,不想進去。

溫嶽轉身看向外麵。

天氣特彆好,像要把冬天曬化的陽光,溫柔地灑在睡懶覺的野貓身上。沒有陰風,沒有冷雨,哪怕他這個葬禮的主人空蕩蕩站在這裡,一切也都鮮亮和諧。

這就是這個世界本來的樣子,隻有灼灼變了。

如果能和他說話就好了。

溫嶽忽然想。

儘管灼灼以前討厭他,但經過這一遭,還在危難的時候向他求助,想必那點惡感已經散了。自責是沒必要的,連他父母都沒有責怪灼灼,灼灼應該懂其中的邏輯關係。

灼灼那麼聰明,他應該懂的。

再給他一點時間吧,溫嶽這樣想。會好的,肯定會好的。

***

七月中旬,學校放了假。

顧灼灼和家裡說了一聲,被司機送往顧家老宅。

他本來這個夏天就該考完所有試,前往聯盟國讀大學,但因為離家出走耽擱了半年,一切就要往後拖了。

顧灼灼似乎一夜之間長大,每天隻顧刷題,不再跟同學出去玩,社團也退了。

他甚至扔掉了整整一櫃子的珍稀影碟收藏。

顧父顧母很欣慰,每天好話不斷,時不時還讓他勞逸結合。因此很爽快地同意了他去看看溫家父母的請求。

“去吧,但彆打擾太久。老溫最近也忙。”顧母說道。

顧灼灼嘴角抿出一個不太真實的弧度,一路沉默著到達目的地。

溫家老宅的管家和灼灼相處過不短的時間,待他很親切。

當顧灼灼提出要溫嶽上學時所有練習冊時,老管家沒有多作猶豫,果斷答應了。

“不用問問叔叔阿姨嗎?”顧灼灼似乎有些忐忑。

“沒關係。”老管家慈愛看他:“本來也正收拾房間,這些都會打包好收進庫房。基本不會再拿出來了。”

顧灼灼眉頭皺起,跟在老管家身後,眼中一片陰霾。

盛夏陽光熾烈,即便室內有空調,箱子裡的書本被曬到的地方,仍然讓人有快燒起來的錯覺。

這是溫嶽上大學以前單獨用的書房,很大。因為家具都搬出去了,而顯得空曠。

“這些都不要了嗎?”顧灼灼問。

“……是打算改裝一下。”管家無奈:“時不時看見小嶽留下的東西,溫先生和夫人覺得難過。重新布置一下,更容易走出來。”

“為什麼要走出來?”顧灼灼輕聲說:“他們想忘記溫嶽嗎?”

“……”管家憐惜地看他,歎了口氣:“小嶽已經去世了,活著的人還要生活。得想開點。”

顧灼灼沉默半晌,聲音有些抖:“那海庭呢?叔叔阿姨打算賣掉那兒嗎?”

“……不會的。”管家道:“那邊離得遠,不去就當看不到了。我有定時差人過去打掃。”

顧灼灼似乎鬆了口氣,又道:“那……那我能過去嗎?我偶爾……過去看看。”

管家看了他很久,久到顧灼灼垂下眼睫,鬆開手,就要道歉時,聽到管家說:“可以。”

“我讓人去換把鎖,你把指紋錄上,以後你派人去打掃吧。”管家說:“這些書也都帶走吧,我叫人給你送去。你想放在哪兒?直接放海庭也可以。”

顧灼灼眼睛閃了閃,然後伸手揉了揉眼睛,久違地笑了一下。

“謝謝。”他說。

溫嶽就站在管家身後。

他靜靜看著灼灼,心中滋味複雜難言。

那滴眼淚將流未流時,就被他看在了眼裡,可惜不能伸手去擦。

顧灼灼得到管家的幫助,把他曾經用過的書都帶到了海庭,專門騰了一間客房用來放置。然後花了一下午,從他的練習冊裡挑出幾本字多的,帶回了自己家。

那天起,顧灼灼開始學習溫嶽的筆跡,每一個細小的習慣都不放過,觀察練習,樂此不疲。

他連握筆的姿勢都開始學溫嶽,有時寫得投入了,不小心回到自己的習慣中,他發現時就會用鋼筆筆尖戳進掌心裡。

溫熱的血把黑色墨水衝出來,滴滴噠噠往下流。

溫嶽光用看的,就感覺到了疼,疼得他頭皮發麻。

顧灼灼自然也是疼的,而且很記疼,這樣重複了三四次,他就改掉了從小到大這麼多年的習慣。

他卻好像仍不滿足,時常去回憶過去,然後模仿溫嶽。

灼灼很有演員天賦的,他不笨,對自己的評價自然也不盲目。當然肯花大力氣去扮演某個人時,自然沒有做不到的。

何況就像他熟悉灼灼一樣,灼灼也熟悉他,尤其在海庭朝夕相處兩個月,不算短了。

溫嶽真真切切的感到了惶恐。

如果說灼灼害怕他消失,那他也一樣,他害怕灼灼消失。

顧灼灼一點點改造自己的過程,無異於在他心裡捅窟窿。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想。但又能怎麼做?

他連一個碰觸都做不到,說出的話永遠隻有自己能聽見,該怎麼做?

他為什麼還存在?

溫嶽不用睡覺,思維在混沌和清晰時間來回反複。夜裡顧灼灼睡著時,他或者躺在他身邊,或者半跪在床邊,溫柔地看他。

今天他側身睡覺,左手從被子裡伸出來,軟軟搭在床邊,手指輕輕蜷著。

溫嶽忍不住戳了戳他的掌心。

雖然隻戳了幾次,也不算很深,但到底留下了一點痕跡。

溫嶽穿過他的手心,虛虛交握著,心想,要是能去掉就好了。卻在這時,他隱約感到了一點暖意,從交握的地方傳來。

為什麼?他不是早就感覺不到冷熱了嗎?

愣神間,他的指尖燃起一撮極其細小的藍色火苗,溫熱的感覺一閃而逝,藍光也隻暈開不到一秒,再看,灼灼手心那淺淺的印痕消失了。

溫嶽心中震撼。

即便他死後還有意識這一點,打破了他一直以來的唯物主義三觀,但慣性思維卻是改不了的。

光是一種能量,熱也是一種能量,人能保持三十六度的體溫也是由不斷攝入能量而來。那麼他現在以靈魂的形式存在著,是不是本質也是一種能量?

雖然他從沒有見過彆的靈魂,甚至他不能叫做靈魂,但是……他確確實實擁有能量。

可現實讓他挫敗。

除了治愈掌心那一點傷痕,他仍然沒有生命,也想不出辦法。

暑氣漸消,他用儘各種辦法,想讓顧灼灼知道他的存在。可除了指尖發熱,灼壞了練習冊一毫米的角外,仍然沒有成效。

九月一日這天,顧灼灼和家裡說了聲,再次來到海庭。

這一次,他帶來了一個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