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1 / 2)

英雄失格 浮雲素 13223 字 3個月前

惠子小姐趴在老頭的胸膛上, 嗚嗚嗚地哭。

說是胸膛,卻也蓋了一層白布, 人滾遠的頭顱被拾起來, 放在身體邊上, 仆婦用張寬大的白布蓋住了老人的身體, 給他最後的體麵。

看惠子小姐哀慟的模樣,再聯想到兩人肖似的下半張臉, 不會有任何人懷疑他們的血緣關係。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她幾乎是茫然地想,[爸爸、爸爸怎麼就忽然死了?]

她跟善壬的關係不好,善壬是社會學老師的名字。他絕對不是個好父親, 有了出身名門的妻子, 卻還是在外尋花問柳,放在現代, 是女性極痛恨的人。惠子是他的私生女,從小時候起,就看著她柔弱的、性格並不強硬的母親畫上精致的妝容,穿綾羅綢緞裁成的裙子, 坐在庭院裡,癡癡地望著大門。

每每想起母親瘦削的、菟絲子一般需要纏繞些什麼才能活下去的身段,她心中就充滿了痛恨。

——痛恨水性楊花的父親,痛恨攀附男人才能活下去的卑微的母親, 痛恨被供養的自己。

她拿著對方的錢上學,又做了善壬介紹的工作,厭惡這個男人, 又不得不仰仗他的鼻息生活,到頭來還是跟母親一樣,當了條吸血蟲。

她乾這份工作很不上心,說是照顧小少爺,卻總是姍姍來遲,言語也很輕慢,仿佛不好好做善壬介紹的工作,就能報複到他一樣。

[但為什麼,你突然死了?]長久以來痛恨的目標忽然消失了,就像是斷線人偶,了無聲息地倒在地上,才看見身首分離的善壬時,惠子是茫然的,她甚至沒發現自己跪倒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向下流。

[不是都說禍害遺千年嗎?越差勁的人活得時間就越長,你也應該那樣,再活個二十年啊混蛋,讓我在白發蒼蒼時對著你的靈柩吐口水。]她心裡全是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而且你這麼喜歡體麵的人,乾什麼要死的那麼慘,頭顱跟身體間的切口一點都不平整,頭發都亂蓬蓬的,粘滿血漿,太不體麵了!]

[我還沒有、我還沒有跟你說,我恨你啊!]

門口堵著的人越來越多,看滿地血跡,卻沒人駐足向前,他們都沒有保護現場的意識,誰都清楚,古老大宅的主人不會將不名譽的事情外傳,結果隻是“私了”二字。

“讓讓、讓讓。”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後,津島修治來了。他身材矮小,在人群中擠了好一會,終得以看見房間的全貌,血像一條涓涓細流,從脖頸的斷口流出,向四麵八方淌,兩串血珠迸濺在壁櫥的拉門上,那些繪製著朦朧富士山景的精美壁櫥麵染上臟汙。

“少爺、少爺,不行。”有仆婦想要拉住津島修治,卻被他一個眼神盯死在原地。

[這是什麼感覺?]

仆婦感覺自己被危險的有毒的蛇盯上了,不,比那感覺更恐怖,她一動也不敢動,五臟六腑結冰了,甚至連冷汗也發不出,一桶冰水,劈頭蓋臉澆在她身上。

她不敢動,不敢說話,更不敢上前拉住津島修治。

他拉開惠子,掀開白布,死者猙獰的模樣暴露在人前,一些仆婦受到了衝擊不由後退兩步,有些人用手掌擋住了視線,眼神卻又躲躲閃閃往手指縫裡鑽。

要是津島修治看見了,多少會優雅地嘲諷一句:[真虛偽啊。]

他現在卻沒有這心情。

他把和服袖子卷上去,手上不合時宜地戴了副橡膠手套,以專業的手法勘探了老人脖子上的傷口。

[並不是很完整,砍了兩次,第一次刀刃卡在了骨頭縫裡,隨後又補了兩刀才徹底把它斬下來。]他在心中念念有詞,冷靜得不像是人類。

眼神向前挪移,武、士刀落在地上。

他走近幾步,觀測刀刃。

[原來如此。]發出了然的感歎聲。

[原來是這樣。]

“彆哭了。”惠子聽見了小少爺的聲音,從腦袋後傳來,聲音冷冷清清,讓她的怒火騰得一聲躥上心頭,甚至蓋過了心裡的痛。

“你明白什麼!”她淚眼婆娑,津島修治的臉倒映在瞳孔裡,他的五官有些模糊,看不太清楚,“你懂什麼!”聲音嘶啞得像野獸,“他死了!我血緣上的父親死了!我很恨他,但我沒跟他講這件事!”她叫嚷著,“我要告訴他我恨他!”

耳邊傳來比風更加輕柔的聲音:“如果真恨他的話,乾什麼哭?”

“我也有話想要跟善壬老師說。”他蹲下身,直視惠子的眼,“我想跟他說謝謝。”

“但也沒有機會了。”

他幾乎是苦惱地呢喃:“就像是我所喜歡的人,幫助我的人,最終都會染上厄運,不幸地死去一樣。”他對自己說,“真是太糟糕了。”津島修治在說這話時,表情忽然變得生動了,他的嘴角先向上揚,又往下掛。

惠子想:[我幾乎有點同情他了。]

她能感覺到,小少爺的話,是打心眼兒裡說出來的。

“少爺!少爺!修治君!”門外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有人邁著小碎步在走道上狂奔,幾十秒後,阿重穿著新熨燙的、沒有一絲褶皺的平整和服,從門外衝進來,她驚慌失措,大袖子立刻蒙上了津島修治的眼睛,女士麵對血腥的虛偽做作,一點兒都不存在。

她真的擔心津島修治。

“我們快點出去。”她說,視線全集中在津島修治的身上,“彆看了。”她低聲說,“被嚇壞了吧?”

津島修治的口鼻被寬大的和服袖子捂住,他聞到對方衣服上的熏香,遲疑地點點頭說:“大概。”停頓兩三秒後他又複說,“是的。”

他拉拉阿重的和服下擺,對宛若第二個母親一樣的女人說:“帶我出去吧,阿重。”

“好的。”

穿和服的女人,帶他走了。

……

第二次遇見太宰治,是在一個豔陽高照的晴天。

其實不過是善壬老師死後的第二日,阿重帶著津島修治,敲開了津島原右衛門書房的大門,男人臉上帶著顯而易見地不愉快,可能是在處理善壬死亡的首尾,略有些焦躁。

津島修治躲在人後麵,隱約聽見二者對話。

“是,那孩子看見了,我擔心他受到刺激,想要帶他出去放鬆。”

“我家的孩子,不會那麼脆弱。”

“但畢竟是他的老師,還請您……”

“……有什麼變化嗎?”

兩人說話聲音忽然變低,津島修治分辨不出來談話的內容,隻能儘力去聽,得到的也不過是些隻言片語。

[又在說秘密了。]

過了幾分鐘,阿重退回來了,臉上帶著浮於表麵的輕鬆神色:“先生同意我們出去了。”她用近乎於誘哄的語氣說,“你想要去什麼地方,修治君。”隻有兩人獨處時,阿重不會叫他小少爺,這是津島修治同意的,帶他長大的女性在他心中地位特殊,可能有點像母親吧。

“我想去書店。”他想想說,“還想吃蟹本家的蟹肉粥。”

“你怎麼每次都想去一樣的地方啊。”阿重小聲地抱怨著,話中卻透著一股子親昵的味道。

“其實我還想要酒。”小孩兒神色一變,擺出了相當讓人舒服的,孩童特有的撒嬌臉,“我可喜歡酒的味道了,阿重不覺得它們很好嗎?就算是不能喝,隻要聞到讓人醺醺然的味道,人就會變得很舒適,腦子也輕飄飄的。”

“不行。”年輕女人一口回絕的了他的請求。

“修治君年紀還小,不可以喝酒。”她溫柔地笑了,像是一位真正的母親,“等年紀大一點兒再說吧。”

“成年以後,就可以喝酒了。”

……

太宰治喜歡書。

說有多喜歡卻不至於,隻是在沒有酒精與蟹肉罐頭時,他更喜歡讀書打發時間。

寫作也很不錯,但動筆卻要天時地利人和,他是那種體驗派的作家,一定要有足夠的素材與充沛的情感才能動筆。

“最近,其實有寫新書的打算。”太宰是又在打電話了,自從回到青森老家之後,他與外界聯係隻能靠一部小小的手機,沒辦法,誰叫他認識的大多數人,都在光怪陸離的城市裡,有的在東京、有的在橫濱,總歸沒有在青森的。

手機另一頭,戴無線藍牙耳機的小莊編輯正在工作,他把筆記本電腦放在地上,像民工一樣蹲著,十根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敲擊,頓生殘影,聽見太宰的話,他忍不住停下眼前的工作,激動說:“內容想好了嗎,老師!”

“差不多吧。”太宰治歡快地說,“我想想看,可能是一個成年人教導孩子的故事,但是成年人的教育方式十分奇怪,總是放任孩子去遭受些奇奇怪怪的挫折,還會用辛辣的言語嘲諷他,說些什麼‘你的存在沒有意義’之類的鬼話。”

小莊編輯:“……”

他恨不得自己立刻從東京飛到青森,好好關心一下老師,讓他忘記煩惱,多想想那些健康、積極、向上的人與事。

小莊編輯知道,老師是體驗派的作家,每一本書都與他的生活息息相關。

[不會是想到自己以前的事情了吧?]他越想越覺得自己猜對了,[老師之前曾經說過自己是津輕人,又很多年沒回過老家,以年紀來算的話,很小就離家出走了,現在一回到家就想寫內容黑暗的書,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說不定勾起了他不太妙的回憶。]

他恨不得扇自己十個巴掌,就為了沒阻止治老師去青森,然而木已成舟,有什麼苦果隻能自己吞咽回肚子裡。

他以氣吞山河的語氣說:“請老師好好保重自己!”

“青森是個很美麗的地方,有好吃的陸奧蘋果還有老師喜歡的海蟹,如果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稍微喝一點酒也可以,但我不在老師身邊,請您千萬不要喝太多。”

“當想起煩心事時,請老師努力地記起來那些快樂的事情,這樣心情不至於太糟糕。”他忍痛說,“新書不急於一時,老師千萬要保重身體。”

他已經打開手機,在看往本州島飛的機票了。

太宰治卻睜大了眼睛,像是貓的瞳孔,圓溜溜的。

[也太可愛了吧?]他愉快地想,[姓小莊的編輯,原來都這麼可愛嗎?為他人著想,說話真摯,腦子裡全是些有的沒的的遐想,卻偏偏自己乾著急,什麼都不說出來。啊,現在小莊編輯已經在看飛到青森的飛機了吧,要是快的話說不定能趕上八十五分鐘後的一班,不過飛機都是在登機一小時之前關閉手續,希望他還沒有訂票。]

“想太多了,小莊先生。”他還是善良地打消了對方的訂票計劃,“無論你在想什麼,那都不是我遭受過的。”

[我的經曆,比你想象中的還要淒慘一萬倍。]

“同情也請留給我書中的孩子吧。”他又說了莫名其妙的話,卻篤定其他人能聽懂,太宰治的視線到處亂瞟,越過活動的玻璃門板,看見人往來走動的街道,精巧地捕捉到了津島修治君。

他對落單的孩子招招手,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

[那孩子,一定看見我了。]

“哎哎哎,老師您是什麼意思?真的不用我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