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1 / 2)

英雄失格 浮雲素 15237 字 3個月前

“你的眼睛, 還能看見我嗎?”

[這是我生前最後一次睜開眼睛。]

高倉寞很不喜歡自己的名字, 長大後想,父母給她這名字怕也是出於奇貨可居的心態, 為凸顯她的與眾不同,連名字都不大普通。

嫁入津島家後, 她更願意彆人稱自己為津島夫人, 至於古裡古怪的姓名, 所有人忘記最好。

她與津島原右衛門舉行神前式婚禮,其實讓津島夫人自己來看,她更喜歡西式婚禮,婚紗比白無垢美麗多了,這是她藏在心裡的小小幻想,但像他們這樣的人家, 是不能那麼跳脫的,從幼童時她就知道,美麗的婚紗與她無緣。

嫁為人妻後, 她很適應作為主婦的生活, 對她而言不過是從一處牢籠被轉移到了另一處牢籠,但因為擺脫了令人生厭的名字, 甚至覺得有點輕鬆, 她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書房, 這也是以前不曾有的,對活在夜晚的人來說,一點微小的光明就足以慰籍, 對津島夫人而言,大概也是這樣吧。

來年春天,她腹中多出了一團嶄新的、還很弱小的生命,為此和服帶子先放寬了三尺,後來乾脆換上了西式的襯裙,當用手撫摸鼓起的圓潤的腹部時,津島夫人臉上總會綻放出母性的光輝。

[這是我的孩子。]

淡淡的喜悅彌漫在心中。

津島原右衛門先生也很重視孩子,與其說是喜歡,倒不如在未出世的小生命中寄托了某種狂熱的情懷,若說自己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那津島夫人的腦容量可就比金魚還要小了,對此,她好像也不是很介意。

[如果有異能力的話,是件好事啊。]

她喉嚨裡輕輕哼著歌,是三木露風的《紅蜻蜓》,津島夫人也喜歡歐美的童謠,但從小環境並沒有對這些有太多接觸,倒是和歌、長短詩是聽著長大的,也受到過專門的教育,古老的宮調如數家珍,仆人路過都恨不得駐足側耳傾聽。

她是位很有才華的女子。

“晚霞中的紅蜻蜓,你在哪裡啊,童年時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啊?

提起小籃來到山上,桑樹綠如陰,采到桑果放到小籃,難道是夢影。”

[快些長大吧,快些長大吧。]她想,[你要像鳥雀一樣,擁有比誰都強健的雙翼,飛得比天空的華蓋還要高。]

隻有那樣,才能飛出牢籠。

孩子在十個月後如約出生了,是個粉雕玉琢的男孩兒,孩子在出生的時候,是不會知道有沒有異能力的,有些人甚至在中年以後才得以確定能力,但等到孩子臉上的紅與皺巴退去,她丈夫的態度卻變得古怪起來,似乎對孩子有很大期待,又似乎在畏懼憎恨這個孩子。

他被取名叫修治。

“哎呀,那不是——少爺的名字嗎?”

“慎言,老爺不讓提。”

“澤川管家都不說話了。”

她站在壁櫥後麵,夜叉化作虛影,悄悄潛伏在房梁上,夜叉的耳是她的耳,夜叉的眼是她的眼,夜叉即為津島夫人本身,她聽見了那些隱瞞著她不曾知曉的竊竊私語,[津島修治]姓名的另一重含義鑽進她的腦袋裡。

夜叉潛入津島原右衛門的書房,拉開隱秘的抽屜,映著一位少年的臉。

[找到了。]

夜叉無色的瞳孔中倒映出照片的模樣,是一位非常英俊的少年,五官依稀可找到原右衛門先生的影子,但更多的則是……

[已經可以猜到修治君以後是什麼樣子了。]這是她的第一想法,但想著想著卻總是帶有讓人無法呼吸的心悸感,尤其是發現密密麻麻寫滿“津島修治”四字,那些字擠滿了本子條條框框裡的每一條縫隙,包含在文字中的沉甸甸的恨意,讓她連呼吸都不順暢了。

她開始儘自己所能打聽另一個“津島修治”的事,宅中清楚他的一些人都被清理掉了,剩下的則是不能動的,就連原右衛門先生都不知道夜叉與津島夫人的五感互通,更不要說其他人,隻要是避開她時,下人偶爾會聊些與“津島修治”相關的話題,此外,還有津島原右衛門自己,他自虐一樣地留著“津島修治”的資料,把他的存在痕跡從古宅中消除了,卻又鎖在了一方天地間,日日夜夜麵對那人的存在,津島夫人會關心他看兒子的眼神,那其中流露出的神采,讓她十分恐懼。

[他的視線穿透修治君。]津島夫人不安地用手指頭攪弄和服布料,她無疑是愛著自己孩子的,對修治君的愛成為了她人生中最光明、最具有母性、最柔軟的一部分。

[他在看另一個人。]

她在謀求解決的方法,但思維卻繞不過日本傳統父權陰影的籠罩,雖說她可能有一具動蕩不安的靈魂,從小生長在牢籠裡卻固定了津島夫人的思維方式,她像籠中鳥一樣,跳不出去。

[直接殺掉原右衛門先生取而代之是不可能的,修治君太小了,如果沒有他我怎樣在虎穴龍潭中保住年幼的孩子?]她的第一個決定是,不能脫離先生的供養。

[修治君必須要更加優秀必須要更加強大,又或者,他要是能討好原右衛門先生就好了。]

[異能力,他得覺醒異能力,這是最好的。]

於是她的第二信條,跟原右衛門站在了同一條線上,她認為津島修治破局的方法,就是獲得異能力。

[媽媽愛你啊,修治君。]她用慈愛的眼神看向繈褓中熟睡的嬰兒。

……

母親死了。

津島修治麻木地看著“她”。

母親走的時候很寧靜,姿態端莊,她對自己的逝世大概也是預料到的,提前穿上了美麗的和服,他以前從來沒有看過這件和服,至於是什麼時候買的更加無從得知,邊角有粉紅色的花瓣點綴,是櫻花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她怎麼穿上和服的?]現在充斥他腦海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津島修治的腦子很空,空空如也的空。

[就連係帶都是最複雜的係法,母親連站立都不行,又是怎麼穿上的,是異能力幫助她的嗎,但父親說過,以她的身體狀態,早就無法召喚出夜叉了,這是經過現代科技驗證的。]很早以前津島修治就知道母親有異能力,他的父母以此為傲,當然會告訴他異能力的實質。

“你的母親已經無法召喚出夜叉了。”津島原右衛門說,“她的能力有缺陷,夜叉的強弱與人身體強弱相仿,她的身體你也是看到的,無法支撐使用異能力。”在說這話時他十分失望,好像看見了一捏即死的螻蟻,“比起正常操控夜叉的能力,實在要差太多了。”

[難道是回光返照?先前好像聽過類似的說法,人之將死便會爆發出非比尋常的力量,可能是這股力量支撐她站起來完成了全部的動作吧。]心裡胡思亂想著,卻也存在著讓津島修治心焦的疑慮,他隱約有了思路,卻不願意立刻說破。

說到底,母親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同的。

[母親死了。]這是縈繞在他心底深處的,真正的想法。

[再也沒有人像母親一樣愛我了。]

即使是畸形的愛,讓人喘不過氣的愛,那也是真實的。

“修治君!”女性的呼聲夾雜著兩三縷幽香將他包裹住了,人的懷抱是最私密的空間之一,他現在就被籠罩在阿重的懷抱裡。

阿重不喜歡熏香,她向來喜歡身上清清爽爽,偶爾有香味,那也是在花叢中沾染上的,上回她怕是跌在地上,腳趾縫隙裡都殘留著一股泥土的味道,便是換了衣服都聞不到。那天正是善壬教授亡故的日子。

他鼻子十分靈巧,便聞到了此時阿重身上隱藏極深的血味。

“沒事了,沒事了,修治君。”她說,“我來了,沒有人能傷害你。”

她不斷地重複著:“我已經來了,修治君。”

她發自內心深處的,情不自禁地說:“跟我走吧,修治君,逃離這個地方,逃離這一切,跟我一起飛到鳥籠外麵吧,我會照顧好你的。”

津島修治什麼都沒有說。

他隻是看著離開的母親,像是在看遙不可及的未來。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愛也能成為鎖鏈,它把人鎖在塵世間。我早就有了死的心思,不需要用大概來矯飾,就是我不斷地試圖殺死自己,卻又在真正觸碰到死亡的刹那,把手縮回來,因為我忽然想到,愛著我的人希望我活下去。

人如果不被告知能活著,便不能存活,但不被告知可以死——對膽小鬼來說,那就連死去的可能都失去了,尤其那人是愛你的。

愛意十分彌足珍貴,參雜質的愛是砒、霜,至於存粹的愛,也不是鑽石一樣閃閃發亮的東西。

太難了。/

……

“很抱歉。”福澤諭吉站在津島原右衛門的辦公桌前,他嚴肅到冷硬,連道歉與請求時都有一板一眼的古氣,“有些事,我需要調查。”

津島原右衛門眼下貼兩塊黑青,他因睡眠不足而情緒暴躁,在福澤諭吉說話的當口,手指頭在桌麵上一敲一敲,把不耐煩寫在臉上:“一定要這個時候嗎?”他強按捺性子,“銀狼先生,你知道我最近……”

“我明白。”福澤諭吉打斷了他的話,“但是,確實是非常重要的,不得不出去的事。”

津島原右衛門快要氣笑了,他說:“眼下家中一團亂,如果有賊人想要混進來,應該也不大難,我可是將修治君托付給先生你的,不誇張地說,修治君的生命比我重要多了。”如果再說下去難免會口不擇言,他還有一息理智尚存,給各自留了一線餘地。

“隻要半天就行。”福澤諭吉說,“我會推薦合適的人接替我的工作,絕對不會讓他受到一點傷害,如果出了什麼問題,我會切腹謝罪。”

連自己生命都堵上,就算對老派武士而言,也是很不得了的誓言,話說到這份上,津島原右衛門想不同意都不可能,但他的牙齒抵在舌頭尖上,幾乎要噴出一口血,心裡對福澤諭吉是恨透了。

“哪裡的話。”他皮笑肉不笑,“銀狼先生不必下毒誓,你推薦的人……”他頓了一下說,“你推薦的人肯定沒有問題,半天是吧,還希望你早點回來。”

福澤諭吉點頭,抱著刀退出房間。

身後房間靜悄悄的,議員養氣的功夫還算一流,即使被得罪狠了,也不肯多表現出來,不過是咬出一牙齒的血,隨後連帶口腔裡的紅色泡沫,一起吞進肚子罷了。

……

福澤諭吉做的決定有津島修治有關,他要去尋找真相,惠子父親死亡的真相、澤川管家為何死亡、津島夫人的異能力究竟是什麼,他得搞清楚這些。

論理來說,這些圍繞津島家發生的事情跟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他是政府旗下的員工,也是劊子手、雇傭兵,隻要完成自己的任務就好了,乾什麼自找沒趣。

“武士不會那樣。”記憶中夏目老師手持文明杖,坐在講台上,他上課的風格很不固定,有的時候冷靜自持,有時卻激情四射,彆看老師的作風很西洋,身體裡卻還是根深蒂固流著江戶兒的血,對那些具有和式風情的作風情感,是極度推崇的。

“你拿著刀,不就以武士自居嗎?”他兩搓小胡子違背地心引力地向上飛,“既然以武士自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就是理所當然的,武士就要有義氣,就要保護弱小,就要幫助你覺得需要幫助的人。”他理所當然地說些在現代社會不適用的話,這時代,人情冷漠極了。

“做你想要做的事。”文明杖揮舞著,杖身幾乎要打倒他身上了。

“這才是我夏目漱石學生應該有的樣子。”

並不是為了被老師認可,而是福澤諭吉本來就是個好人,當然,他是個好人與他是政府的劊子手不衝突。

[任何孩子身上,都不應該藏有巨大的悲劇性。]在跟津島修治相處了幾天後,他萌生出了此想法,寥寥幾天,當然不足以他徹底了解津島修治,隻是從對方木偶一樣的笑容,以及麵對不幸所表現出冷酷的麻木中,依稀能看見對方身後巨大黑暗的影子。

完全消除黑暗,他做不到,成為拯救者一樣散發聖光的人,福澤諭吉對此嗤之以鼻,但他固有的俠義精神告訴自己,把津島修治丟在一邊,也是不可能的。

[我所能做的,隻是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他說,[比方說解決眼下的謎團,將他從可怕的悲劇循環中拖出來。]

福澤諭吉向街心花園走,木屐踩在石子路上,發出“踢踏踢踏”的脆響,隻要他想,就算是在鈴鐺上踩,腳下也不會發出聲音。

八條道自均等的方向湧向中間,走出遍布細竹的密林,視野變開闊起來,風自東方而來,輕撫他的發絲,連帶著身後的竹枝都在“刷啦刷啦”地響,仿佛在跟人道彆。左右都是些低矮的柵欄,柵欄中是精心培育的鮮花,向日葵尚未結子,花盤向著太陽,每一道長柵欄的重點都有架木椅,可容四人並排坐,無獨有偶,福澤諭吉所走道路的儘頭,就坐了一個人。

他背對福澤諭吉,故而看不清什麼,除了他黑色的風衣及相同色調的頭發,他的頭發蓬鬆且柔軟,像是飄在空中的雲。他向前走兩步,躍過了坐在椅子上的人,風將他的輕言灌進太宰治的耳朵:“接下來的半天,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