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1 / 2)

英雄失格 浮雲素 12407 字 3個月前

今歲夫人是位相當美麗的女性。

她的美麗跟未婚的女青年、新婚的少婦、以及具有成熟風韻的婦人都不同, 太宰治看她, 隻覺得自己在欣賞一幅潑墨山水畫,每一根發絲都曆曆在目, 又好像模糊成一團,她身上蒙了層濃厚的霧靄, 讓她顯得越發神秘。

這讓他回想起久遠之前的記憶, 穿白裙的黑發女人, 以及懸掛在她嘴角永遠靜謐的微笑, 腦海裡拚湊出一幅幅畫麵, 是在看書的寂小姐、微笑的寂小姐、彈琴的寂小姐, 以及從她唇舌中吐露的,永遠含著詛咒的話。

“你是個可憐的孩子, 修治。”她的眼神近乎於憐憫,如果讓津島首相,也就是他的父親來形容,那是神明、是聖母才會有的眼神, 寂小姐的身上有種非人的神性,而他因此而著迷,“你有人類的情感嗎?”她輕撫太宰治的臉頰, “你跟我一樣, 生來就沒有那種東西,所以不知如何教養孩子,不知如何尋找幸福,不知怎樣成為人。”

“你不是人類啊, 修治。”

太宰治臉上依舊帶著輕浮的笑,像是井原西鶴中的輕浮男子一樣,仿佛不曾被過去的幻影所糾纏,倒是身邊的孩子若有所思地看他,似乎捕捉到了微弱的顫音。

[他在想什麼?]他想,[總歸不是什麼讓人高興的事,如果用漫畫似的語言來描述,有一瞬間,他的人、他的身軀像是被黑氣湮沒了。]

“偵探?”今歲夫人用素白的手掩住微張的口鼻,似有些驚訝。

“沒錯。”太宰治略顯苦惱地說,“當然不是福爾摩斯中的大偵探啦,真要說的話,這年頭能讓我探案的不過隻有些婚姻中的小事。”私家偵探,這職業在日本確實是很流行的,無論是婚姻中的男性還是女性,都有捉奸的需求,為了離婚索賠,又需要包含照片內的大量證據,此外,子女結婚前的親屬調查、職場上抓同僚的把柄,私人偵探就做些讓人心照不宣的醃臢工作。

“哎呀。”今歲夫人隻發出無意義的感歎詞,她睜大眼睛,小鹿的眼睛都沒有她來得水潤純淨,“但是……”她做作地踟躕著,“清水先生已經走了。”

太宰治說:“不不不,並非如此。”他將手放在露出一截的脖頸上摩挲兩下,部分手掌偶爾壓在嘴唇邊緣,動作中充滿了男女之間特有的暗示性,“我雖是個不成器的私家偵探,偶爾也會接到似的像樣委托。”他說,“雖然藤原先生已經逝世兩年,卻還是有人試圖破解當年的密室謀殺案。”他苦惱地說,“以我的資質想要越過警探破解古早的案件,應該不是可能的,不夠對方卻開出了高額傭金,不得不儘力嘗試一下。”他雙手合十,擺在額頭前三厘米處,又把頭低下來,真是副十足的拜托模樣,卻偏帶有少年人的調皮,“拜托您了,請告訴我當年發生什麼了吧。”

今歲夫人踟躕說:“說是這麼說,但當年警探已經來過兩次,卻毫無進展,更何況……”

“阿止!阿止!阿止!”屋內傳來三兩聲粗暴的呼喊,今歲夫人惶惑地一回頭,提高聲音回道,“是推銷員,我馬上就回來。”

她轉頭加快語速說:“我父親在家,他語氣不是很好,也不大喜歡清水先生,如果有需求的話請三天後再回來,那時隻有我一人在家裡。”說著就關上柵欄們匆匆進去了。

“嗯——”太宰治拖長了聲音,眼中閃爍著光,“挺有意思的。”他好像在對自己說話。

……

“卡塔卡塔卡塔卡塔——”牆上掛了一麵鐘,指針一個勁地向前走,隻有在極靜的情況下才能聽到指針向前走的聲音。

津島修治正在看書,書從太宰桌上抽來的,叫《完全**》,他一邊看一邊想[這世界上竟然會有人寫這本書,他是一一求證過這些死亡方法嗎?還是僅從科學角度推斷?]

[誰會寫這種書出來,又到底是誰在看。]他的個性目前不大鮮明,大多時候隻是在安靜觀察,從另外一種角度來看,無論是在他麵前發生了多麼慘絕人寰的悲劇,津島修治也能冷眼看著接受吧。

“沙沙沙——”

“沙沙沙——”

太宰在奮筆疾書,沒人知道他在寫什麼。

大概寫了大半個小時吧,他終於把筆放下了,拖長了聲音打擾津島修治:“我說,修治君啊——”

津島修治抬頭,用無機製的眼神看他一眼,眼神空洞,又很澄澈。

“要來玩推理遊戲嗎?”他說。

“哎。”津島修治一臉嫌棄,“那是焉島先生你的工作吧,把大人的工作扔給小孩子,你是在壓榨童工嗎?”

“壓榨童工什麼的,說得也太難聽了吧,修治君。”太宰治卻毫不臉紅地對小孩子撒起嬌來,是在撒嬌吧,他的神態就是那麼說的,“隻是頭腦風暴啊頭腦風暴。”

“不要。”津島修治說,“太麻煩了。”說著又把書慢悠悠翻過一頁。

“哎——”太宰治又把聲音拖長了,他喜歡這麼說話,無論是跟小孩子還是跟女孩子對話時都經常這樣,“是沒什麼動力嗎?那就添個彩頭好了。”

此話一出,終於把小孩兒從書本的世界中拽出來了,他嘴角向下撇問:“什麼彩頭。”

“我想想,有了。”太宰治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手心,“就回答你一個問題好了,什麼都可以,不過隻有一個。”

“那好吧。”他不情願地放下《完全**》,“那位今歲夫人很有問題。”

“哪裡有問題?”

“首先,是她的穿著。”津島修治回憶,“披在最外層的大絲巾並不是起裝飾或保暖作用的,而僅是遮掩。”

“絲巾的話,如果是起裝飾作用絕不可能把結打在正中間,而且肩膀處見明顯褶皺,肯定是才從衣架上取下的。”他觀察堪稱細致入微,“像今歲夫人那樣的舊華族,不可能穿未熨燙平整的衣服出門。”

太宰都不問為什麼津島修治知道對方是舊華族,說話的韻律,還有老宅坐落的位置都說明了今歲夫人的身份,尤其這一姓氏還曾出現在偏門史書中。

“然後,領口的開張狀態不對,還有根白線頭露出來了,”他說,“她襯衫從上至下第一二顆扣子被拽掉了,屋內的男人肯定不是她父親。”

“而且,反應也不對,說是私家偵探第一反應總不會是找自己了解情況,她丈夫去世兩年了,以及最後,她說警探隻來了兩次。”津島修治頓了一下,“普通的謀殺案,警員肯定要往返十數次,兩次隻能說明她極度不配合,一直閉門謝客。”

“她與藤原清水的感情不好,這樣的話,直接稱呼為’清水先生’又太刻意了。”

太宰治鼓掌了:“把我要說的都說了。”他講,“非常完美的推理哦,修治君。”

“那就給我獎勵吧。”津島修治說。

“行啊。”太宰還是笑著,“你想知道什麼。”

津島修治說:“我想知道,那時候你想起了誰。”他補充說,“在看到今歲夫人的時候。”

成年人忽然不說話了,連他麵上的笑容都褪得一乾二淨,他隻用讓人毛骨悚然的機械眼神上下打量津島修治說:“在敏銳的方麵,倒是一模一樣。”

他十指交叉放在頜下,下巴沒骨頭似的:“我想到了我的母親。”他用比幽魂更虛無縹緲的語氣說,“她們完全不同,卻又相似。”

[我好想吐。]

嘔吐欲來得莫名其妙,自與太宰治一起住之後,幼童已很久沒有產生過相似的**,那是壓抑大宅與封閉悲慘過去賦予他的作用力,來自父母畸形的期待化作無形的鎖鏈將他牢牢地束縛住,那些人把鏈條稱之為愛,因為是愛著他的,他就要成為他們希望的人,津島修治倒不是沒想過反抗之類,隻是他天生對人類的愛毫無招架之力,即便心裡再怎麼厭惡著,隻要活在母親的懷抱之中聽她訴說高尚的愛意,就無法再動彈了。

於是他被束縛了近十年,因為母親說愛她、阿重說愛她,父親就那樣,卻好像也懷揣著期待,一舉一動不得不合乎他們的要求,從而在固定的框架裡生長著。

他覺得自己是一株草,草籽卡在大石的縫隙裡,頑強地活著。

自到太宰這裡後,那些感覺消散了大半,終於無人逼迫他活下去,也沒有限定生存的方式,這讓津島修治難得鬆口氣,但現在,他似乎與成年人感同身受似的,不管怎樣,對方身後深不見底的黑暗把他一起拉進了漩渦之中。

理智告訴他自己不應該那麼做,情感上卻有些不聽使喚,津島修治聽見自己問:“她是怎樣的人。”

“你有興趣嗎?”成年人又換了個動作,他用手指頭繞略長的蓬鬆額頭發,這無疑是女性才會有的舉止,他做出來卻沒什麼不適宜的:“我想想看,是那種西洋背景下長大的華族小姐吧,優雅、美麗、像具玩偶,同時……”

“不像人類。”他短促地笑了一聲,“她也不覺得自己是人類,因此被她親自孕育出來的我,也被從人格上否定了。”

“你知道她死的時候跟我說什麼嗎?”

[……]

在經曆了良久的沉默之後,津島修治提問:“什麼?”

“她用十分憐憫的眼神看著我,說我是個可憐的孩子。”

‘你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啊,修治君。’寂小姐倒在血泊中,她的臉是那麼清晰,即使過去十幾年,午夜夢回時還曆曆在目,她眼中毫無對死亡的恐懼,以至於在那一刻都十分動人。

‘在我死後,還有什麼人能夠了解你,知道你在想什麼?’她想到了太宰治在黑暗中踽踽獨行的未來,竟然還流了一滴眼淚,同情得像是高高在上的神靈。

‘不要追求成為人類了,你不會成功的。’她說,‘跟我一樣不好嗎?’

“然後她就死啦。”

津島修治隻覺得自己的口鼻都被捂住了,他陷在泥潭裡。常人,那些活著的人,擁有人性的人,具有勇氣的人,沒人能體會到寂小姐話中的惡意。

但津島修治自己,他很懦弱,很膽小,需要被愛,想被愛,有人告訴他你要活著,他就不能去死,沒有人告訴他你要活著,他就連生存的意義都找不到了。

[我想要活在人群中。]他坐在大宅的遊廊上,看院落中來來往往的人,看天空中翱翔的飛鳥,看遠處熙熙攘攘的雲。

[我想到人群裡。]

他坐在陰影中,而其他人活在陽光下。

“!”一枚水果硬糖,忽然被塞進嘴裡,是葡萄味的,他不是很喜歡這味道,卻也見不得多討厭,舌頭稍微撥弄下,圓球粒就從口腔左側轉移到右側,它最後落在牙根後麵,從外看,他的腮幫子鼓鼓囊囊,凸出一小塊。

竟然像個孩子了。

“彆想太多。”太宰治蹲在他麵前,手有一搭沒一搭得在他腦袋上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