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東出當然知道。
當年之事,他比誰都要清楚。
從葉潺寫符籙請星君降世開始,他就感應到了這個少年的存在,後來不論是自己被封印在神跡裡,還是被斫斷四肢剜了心臟,他的親身經曆才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它遠比葉潺看到的要多,更加複雜也愈發的讓人心生膽寒。
可他有禁令在身,在封印全部解開前,他什麼都不能說。
更何況,有的事情就算他現在想要告訴葉潺,也不能全盤托出,他實在無法想象,若是這少年知曉所有的真相,會是怎樣的心情……也不知會不會哭。
又怎麼不會呢,就像是現在一樣。
於是他儘量放緩了語氣,低著眼睫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葉潺現在理智都快沒了,乍然聽到這話,隻以為謝東出是在安慰他,急得幾乎就要跺腳,道:“可是那字跡分明就是我的!請星君的符籙是我寫的,你身上桎梏的放在四海八荒的封印也都是我寫的,我——”
“潺潺。”謝東出強迫他冷靜下來,附身平視著葉潺,凝眉道:“就算是你親自寫的,我也不會怪你。更何況,眼前所見,你真當以為全都是真實的?”
葉潺一愣,倏然從他的話中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突然心頭狂跳。
什麼意思?
眼見未必為實,他哥是知道什麼嗎?
葉潺下意識就要問,可才剛剛張口,對上謝東出那雙漆黑如同深淵的眼眸,忽然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他知道,謝東出一直以來,不論何事都從來沒有瞞過他。
可他也知道,他哥現在禁令在身,太多東西不能開口了。
好似有無數的情緒堵在了胸口,又好似明明追逐了許久的風忽的從手中掠過,如浮光掠影什麼都抓不住。葉潺怔怔的站了片刻,從前被關在山穀裡時那股子落寞且沉悶的情緒再次席卷了上來,一時間竟是煩躁得想發脾氣。
他什麼都沒有再說,隻覺得自己需要好好冷靜冷靜,轉身慢慢的朝著外麵走去。
謝東出抬頭,在背後安靜的看著他,半晌,亦步亦停的跟在他的背後。
青丘地勢廣袤,抬眼看去,一望無際。
剛才兩人都沒有去管的種子怪還掛在樹上呢,此時瞧著他們倆都沒空搭理自己,趕緊拔腿就跑,誰知跑著跑著,卻因為鎮壓的力量慢慢流逝,身形逐漸化去,隨著風飄了漫天的蒲公英,又輕飄飄地朝著葉潺飛去。
葉潺走到半途,忽有所感,頓住腳步,抬頭去看,頓時呼吸微窒。
“……”
這是什麼?
看看這漫天飛的,像是雪花,又像是柳絮,就連眼前所見的天色都變了,原本已是完全黑下來的夜色卻慢慢亮了起來,時間像是在倒放,日頭趨於黃昏,四周清靜的山路慢慢變成曠野,蒲公英就在這曠野上飄蕩,被暮色映照成紅彤彤的顏色。
似乎和他哥有關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他哥對他,也總是超乎尋常的耐心和縱容。
不論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會怪他。
他總是會哄他,等他消氣。
刹那間,葉潺想到此處,看著蒼茫曠野,竟又是想要落淚了。
謝東出不知道何時已經跟了上來,跟他並肩,葉潺一側頭就能對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眸向來很黑,是深不見底的那種黑,可每次他看自己時,都滿是自己的倒影。
驀然間,葉潺心裡所有的沉悶與壓抑都如青煙散去,感動和溫暖如同驟然席卷的海水,將所有的負麵情緒全都卷走,最後浪潮褪去,還留下了滿脹的澀意和酸楚。
他哥怎麼就這麼好呢。
總是能給予恰到好處的體貼。
弄得他就連想氣都賭不起來了。
葉潺隻覺得自己在謝東出麵前沒有任何事情是需要隱瞞的,就連以前自己做的傻事也一樣,茫然片刻,忽然輕輕開口:“哥哥,你記得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因為我以前過分自負,犯了大錯,差點毀掉了星君。”
謝東出側過頭來看他。
這話是葉潺尚還在青沉山錄節目時說的。
當時謝東出問他,他怎麼會如此關心星君,葉潺給出的就是這樣一個答案。
“當時呢,世間邪神肆虐。邪神你是知道的,就是世間所有邪祟的集合體,妄念癡念貪念惡念一樣俱全,道家佛家聯合抗衡,但怎麼樣都擋不住,於是就想到了個主意,請星君降世來降服邪神。”
“可惜這除了我以外,世間沒有任何其他人能夠使星君感應,於是大家就交給我四十八道死籙,讓我來親手書寫。我問他們,既然請星君,為何要用死籙?死籙乃是酷刑,他們這到底是要請星君,還是要請邪神?”
葉潺娓娓道來,輕描淡寫,可實則情況比他說的還要激烈。
那個時候,他剛看到符籙內容,直是怒不可遏,劈頭蓋臉就對著眾人一頓破口大罵,罵完了後,又聽說他們是擔心請星君的時候邪神作怪,傷了星君,這死籙是用來限製邪神的,差點沒被氣笑,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大筆一揮,又加了一道生機。
“我一共會寫四十九道符籙,你們誰反對都沒用,若是自己有本事,你們自己大可自己去寫。”當時是,葉潺提劍踏前,驟然間麵若寒霜,氣勢逼人,任誰都不敢多看,質問道:“四十八道死籙,如此對待星君,星君憑什麼為你顯示神跡?”
他當時何等自負!
所有人都說多了道生機會讓邪神鑽了空子,導致星君受損,生靈塗炭。可葉潺怎麼會聽,或許是因為世間隻有他能感受到星君,隻有他能時常聽到對方的心跳,他無法容忍世人的褻瀆,隻嗤笑答道:“由我親手寫下的符籙,絕不會有任何差池。”
旋即抬手,以自己的魂魄作保,在符籙的最後落下自己的名字。
事實證明,狂妄之人,勢必會為此付出代價。
在星君降世那日,忽然山崩海嘯,整個琉璃影壁轟然坍塌,靈力崩壞。葉潺受到反噬差點就此丟掉性命,而當他再次醒來時,四周全毀,原本世間最大的道家集地,已成廢墟,獨留請星君降世時的神像還在,屹然不倒。
在此之前,葉潺乃是天下唯一能請星君降世的人。
可惜就從那時起,葉潺忽然感應不到星君的存在。
他自作主張添的那道生機,竟是真的釀下大錯。
他似是走了,又或是被自己毀了。
更或者是,和邪神一起隕落。
從此世間邪神不複存在,星君卻也沒了蹤跡。
葉潺罪無可赦,從此被鎖進山穀,隻能守著星君的神跡度日,除非星君回來,否則他這輩子都無法再做任何的事情。
“我當時一直在想。”葉潺看著曠野的落日,就連呼吸都放得很輕,慢慢道:“星君到底是死還是活?降世的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甚至還反複研究了符籙,卻還是沒發現到底哪裡弄錯了。後來我也會想,若非我自己自負清高,他是不是也就不必受這麼多的苦?甚至於你現在,也不會受到這些死籙的折磨痛苦。”
這些問題,在那些年裡,險些成了葉潺的心魔。
一直到後麵他從小青牛那裡聽說星君還沒有死,才仿佛如釋重負。
謝東出順著他的話,想起那時候的事。
其實也不用刻意去回憶,這些年他早在腦子裡麵反複想過無數次。
四十八道死籙的確是折磨,可那全是由其他人交予葉潺手中的。他們被邪神弄得人心惶惶,生怕五星七曜星君有天會拋棄他們;他們想要這世間的和平掌控在自己的手裡,他們想要的就是他死。
唯獨葉潺憤怒下自作主張添加的那道生機,才是真正的救了他的命,讓他得以在封印在神跡中的時候保留一線性命,讓他後來順著這生機遊蕩時,還能被葉潺從槐樹中給劈出來。
“再後來我在想。”葉潺扭頭過來,眼眸裡像是浸泡在泉水中的月亮,映著落日的餘暉,將月亮染得瑰麗絢爛,“他是不是一直在怪我,否則為何我守了神跡這麼多年,他怎麼會一直沒有出現。”
謝東出驟然定住。
不是,他沒有怪他。
就在葉潺因為犯錯被關進山穀的那些日子裡,他已經被壓在神跡中,日日夜夜不得喘息。
神跡被浸在湖底,那少年百無聊賴,就坐在湖邊抻著腿獨自嘀咕。
起初謝東出什麼都聽不清,隻能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多數的時候他是蕭條而落寞的,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發著呆也不知道做什麼;有的時候更像是死了,自己闔眼半倒在石頭上,像是有什麼東西無聲無息的塌陷,穀裡除了風聲什麼都沒有,幾乎連他的呼吸和心跳都聽不見。
後來或許是習慣了身上如潮水般反複襲來的劇痛,在某個黎明天亮之際,刹那間日光照耀在水麵,謝東出恍惚間,似是聽到那少年微笑道了聲:“算啦。”
他聽了太久太久的失落與蕭索之詞,模模糊糊的總不真切。
可如今聽來,少年的聲音驟然如微風拂麵,清朗得像是天瞬間亮了起來。
隨後斫肢剜心的劇痛在黎明破曉的刹那過去後,再次如潮水般的襲來,他闔眼,這聲音便如同烙進了破碎的靈魂裡。
而此時,葉潺這樣的聲音帶了幾分沙啞,輕輕問他:“哥哥,這樣的事情如今發生在你的身上,你是否也會怪我?”
謝東出定定看他的眼睛,半晌沒有說話。
不,他愛他。
隻是葉潺更想要怪自己。
他能將星君的事情記到如今,念念不忘,更彆說現在傷害的還是他哥。愧疚和酸楚像是鋪天蓋地的浪潮,幾乎就要將他淹沒。
他當年無時無刻的不在懷疑,自己真的是天才嗎?莫非其實是世間最愚鈍的人?不然怎麼會連個符籙都寫不好?
而現在的他又無比的迷茫,心說這莫非就是自己過分狂妄所受到的天譴嗎?不然究竟是誰,為什麼連他哥都不放過?
他越想,這些年好不容易重新積攢起來的信心,差點再次垮掉。
謝東出用手輕輕撫在他的額頭,仔細描摹他的輪廓,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道:“你要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