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快要到了,裴遠鴻又繞了一圈,摸清楚這些人換崗的時間後,這才回去。
他心中仍有些顧忌自己在樓梯上遇到的那個侍童,心下惴惴,可死劫中沒有詭異才是怪事。即便知道有異常,也不得不去。
這一回……那個侍童還在嗎?
他又為什麼會被盯上?
一般而言,入山海鏡後,在鏡外招惹到的鬼魂、詛咒等都會被這麵鏡子隔絕開。
也就是說,即便他在鏡外碰上了驛站的厲鬼,當他離開後,那些厲鬼也不會再纏上他。
當然,前提條件是他能活著離開。
……
兩麵銅鏡靜靜放在地麵,從黑夜到白日,逐漸返照出明亮金光。
不遠處,那間老舊驛站發出不堪重負的腐朽的吱呀聲響,飛速變得衰敗,好似在短短一瞬間就經曆了數百年一般,灰塵漫天,雜草叢生,四處都是蛛網,牆邊地麵也長滿了濕潮的青苔。
至於在裡麵消失的幾個侍從,卻不見了蹤影,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何處。
又一陣大風吹過,那間陳腐多年的驛站終於轟然倒塌,碎石舊木等劈裡啪啦落了一地。
一切塵埃落定後,一雙大紅色繡花鞋靜靜擺在門口,未沾一點塵埃。
而後,那雙繡花鞋動了動,好似有一位女子穿著它行走一般,一前一後邁動步子,離開了驛站。
它去往的方向是……柳平城。
……
裴遠鴻尚不清楚纏住自己的厲鬼去了何處,他努力回憶著自己入鏡後做了什麼才被厲鬼盯上。
進入山海鏡後,他一直和薑遺光在一起,並沒有做什麼出格舉動。
莫非……是因為他走在最後一位?
不,還不能確定。
此刻,他已經走到了閣樓下方。
這一層是為丙號房,同第三層不一樣,建成了一個“回”字型。不少穿著普通的平民百姓就住在這一層,一些男人蹲坐在門檻邊抽水煙,孩子跑來跑去嬉笑。
裴遠鴻抬頭看一眼,太陽正當頭,第三層看不清有沒有人。
他深吸口氣,決定等其他幾人回來後,再跟著一起上去。
此刻,第三層某一間房的窗戶打開了。
薑遺光探出頭來,衝他招招手:“元兄,快上來吧,大家都在等你。”
裴遠鴻略放下心來,回應道:“好,我現在上來。”
薑遺光見狀,又坐回去,將窗戶關上。裴遠鴻踏進大門,準備往樓上走去。
但,就在這時,他身後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裴遠鴻回過頭去,赫然發現,站在他身後的,就是方才在閣樓上衝他招手的薑遺光!
薑遺光說:“裴兄,你一直在這裡等嗎?”
裴遠鴻瞬間感覺不寒而栗。
薑遺光在這裡,那方才探出頭叫他的東西是什麼?
不會錯的,鬼就在第三層!
見薑遺光要抬腿往裡麵走,裴遠鴻急忙把人拉過來,小聲說:“彆上去!”
說著,他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對方。
薑遺光也有些驚訝,向來冷淡的眼睛微微睜大:“竟然是變成了我的樣貌嗎?”
“現在看來,鬼雖然還沒有對我們動手,但已經開始活動了。除了這艘船上的“人”以外,我們還要小心彼此。”裴遠鴻說,“它能變成你來騙我,也就能變成我去騙你。”
“不如我們商量一個暗號,如何?”薑遺光提議。
這正是裴遠鴻想說的,身為近衛軍一員,他們溝通時都需帶上暗號,否則,絕不會做出回應。
第三層閣樓有鬼已是事實,二人一邊走一邊去尋方映荷,順便想找找其他人。
甲板上有不少人已經開始點爐子做飯了。幾個船夫打上漁網來,裡頭一堆魚活蹦亂跳,有些旅人便買了魚吃。
因江裡頭魚多,打撈容易,船夫們沒敢收太多錢,二三文便能換一條巴掌長的鮮魚。活魚不必什麼佐料,撒著鹽巴就香得很,就著小菜吃,不失為一道美味。很快,四處都飄起了飯菜魚肉香。
“你餓了嗎?我看這些魚沒什麼問題,我們可以先吃一些。”裴遠鴻說道。
死劫雖為幻境,可他們在幻境中也是要吃住的。裴遠鴻看過卷宗,有時那些入鏡之人吃了幻境中的食物並未出事,出來後也沒什麼異樣。
薑遺光搖搖頭:“先找到他們再說吧,我並不餓。”
於是,二人又往前行,薑遺光落後半步,跟在裴遠鴻身側。
坐在地上玩草蛐蛐的一個稚童抬頭看一眼,拽著母親衣袖問:“娘親,那個人在對誰說話?”
那婦人正在剝豆子,畏懼裴遠鴻高大身形,見對方看過來,沒好氣地往小孩兒嘴裡塞了一顆:“少說胡話。”
小孩兒嚼兩口豌豆,嘟嘟囔囔不說話了,隻是神情依舊迷惑。
根本就沒有人啊。
那個男人在自己和自己說話嗎?
裴遠鴻耳力極佳,即便離得遠,也聽清了那個小孩的聲音,頓時,一股涼氣從背脊處湧上來,他整個人僵在原地,停下了腳步。
直到這時,他才忽然發現,陽光把他的影子拉長小半截在身前,可是……薑遺光就在自己身側後方,那個方位……根本就沒有影子!
他的心狂跳起來,死死地握緊了藏在腰際的短刃。
或許是因為被揭穿了真麵目,他眼角餘光瞥見的那個身影還停頓在原地,沒有動靜。
唯有裴遠鴻才能察覺的驚人寒意,從那個身影上襲來。
要回過頭去看看嗎?
現在甲板上有這麼多人,至少他們現在還是人的形象,即便是鬼,也不會公然做出什麼來吧?
厲鬼要殺人,多數情況下是因為他們觸犯到了某中禁忌。可裴遠鴻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觸犯了什麼禁忌。
莫非,是因為他去跟蹤了衛善元?
真要說起來,薑遺光也應當被纏上才是。
就在裴遠鴻猶疑不定時,一聲歎息,從他耳邊響起。
江麵風大,那聲歎息卻清晰無比,好似有人緊貼著他的耳際發出的輕歎。
裴遠鴻一驚,渾身寒毛都倒豎起來,猛地往前奔出幾步,才急促回過頭去。
可是,原本站在他身後的薑遺光,卻不見了,那裡空無一人,隻有遠處幾個小孩兒含著手指頭奇怪地看著他。
裴遠鴻絲毫沒有放鬆,反而整個人更加緊繃,冷風一吹,他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打濕了。
幾隻海鳥從江麵高空飛過,發出清脆鳴叫聲。一隻鳥俯衝下去,叼走了正躍出江麵的魚。
裴遠鴻往陽光下又走了幾步,感受到那股溫暖,才感覺好受些。
厲鬼會假扮成薑遺光騙自己,焉知不會去騙方映荷或其他人?
他答應過要保薑遺光一命,既發過誓,就該信諾。裴遠鴻深吸口氣,四處看了看,大步往回走。
他要回到那間閣樓去。
……
甲板另一頭。
薑遺光和裴遠鴻離開後,又和其他幾人碰上麵。那幾人或多或少碰上了些詭異,更寧願聚在一起,加上一刻鐘的約定時間也快到了,薑遺光便沒有反對他們跟在自己身邊。
算上自己、裴遠鴻、方映荷,一共來了八個人。
拿了甲四號房船票的灰色袍子的精瘦男人,其貌不揚,自稱姓程,名程浩軒。
甲五號房的是一位身量高挑的沉默女子,雖穿著男裝,但相貌柔美,耳垂打了洞,很容易分辨,她名叫餘寶兒。
六號房的是一名年輕男子,樣貌文弱白淨,似是位孱弱書生,名叫顧修遠。
七號房的是一位身材高大壯碩的中年男人,濃須赤髯,說話聲如洪鐘,名叫徐魁。但和樣貌十分不搭的是,徐魁談吐舉止十分斯文,沒有一絲粗魯感。
八號房的是一位和薑遺光一樣給人以怪異感覺的玄衣女子,古怪的是,這女子剃光了頭發,穿著男子的黑袍,像是一位出家人。
可她既不戴佛珠,頭頂也沒有戒疤,其他幾人不好問,她也沒有說,隻自稱佛號靈慧。
竟真的是出家人?其他幾人都不可置信。
“薑兄弟,你們真的沒有打聽到什麼嗎?”顧修遠憂心地問,“我才來不久,剛到甲板上就……看見了古怪。”
顧修遠驟然出現在船欄杆附近抓著扶手,他反應過來,自己應是出現在一艘船上,正要四處張望,就看見……江麵突然湧起的一團漆黑古怪的什麼東西。
他疑心和破局之法有關,便仔細去瞧。那團東西一直漂在水麵,船體破開水花往前進,它便跟著一沉一浮,隨著船身吃水重,它離顧修遠也越來越近。
而後,顧修遠終於看清了。
這團正在江水中不斷扭曲漂浮的漆黑事物,赫然是一大團人的頭發!
就在顧修遠看清的瞬間,那團頭發猛地散開,露出當中一張被泡得蒼白腫脹的臉來。
顧修遠駭了一大跳,驟然發出一聲驚叫,引來了離他不遠的徐魁。二人彙合後,又去尋其他人。
薑遺光搖搖頭:“回去再說吧。”
在外麵說話,若被這些古怪的船上客人聽去,又是麻煩。
顧修遠歎了口氣,轉而說起其他事來。
他看著文弱安靜,卻很是健談。薑遺光話少,非必要時不開口。顧修遠也不覺得尷尬,一直自顧自說著,好像這樣就能把心中的恐懼傾瀉出來似的。
“說起來,隻有我們住在甲號房嗎?在那第三層,會不會有其他人入住?”顧修遠提出疑問,“我覺得有些古怪,為什麼隻讓我們在甲號房,這船上其他人,看著都不像是來遊玩的。”
的確,船上的人群和他們不太一樣,幾乎所有人都和家人坐在一起,拖家帶口,船上的小孩兒也格外多。
這會不會是破局點?
程浩軒接口道:“還是小點聲吧,薑公子也說過,或許不是乘客的問題。”
顧修遠:“我明白,且放心好了。”
說話間,他們逐漸來到了所居住的閣樓下。
許多人正在吃午食,濃鬱香味飄來,令他們之中幾人都有些饑餓。
薑遺光幾乎感覺不到饑餓或困倦等感受,他沒在意,卻聽見旁邊顧修遠腹中發出聲音。
顧修遠坦然笑道:“也不知我們什麼時候能吃上飯,雖說我來時用了些,可現在又餓了。”
餘寶兒自從彙合後就一直沒怎麼說話,聞言冷冷淡淡瞥過去一眼,暗自搖頭。
他到這個時候竟還想著吃喝?
又一個浪打來,船身順著浪濤起伏,餘寶兒一個趔趄,站直了身子,隻是臉色更加蒼白。
“你身體不舒服?”薑遺光盯著她看,問道。
餘寶兒點點頭,忍住惡心說:“我自小在北方長大,沒有坐過這樣大的船。”
她麵上不由得帶了幾分愁苦。
放在平日裡,這點不舒服沒什麼。可現在這艘船上處處詭異,誰知道這中狀況會不會在關鍵時刻讓自己送命?
其他幾人關切問了幾句,也沒有辦法。
這艘船的主人倒是可能備了藥,但他們敢用嗎?
徐魁安慰道:“回房間後好生休養,我們打聽到什麼,定不會忘了你。”
餘寶兒有氣無力地點點頭,感激一笑,心情好了些。
眾人進入大堂後,瞥見角落裡有個樣貌古怪的小孩。
那個小孩大半張臉上都是令人惡心的扭曲肉芽,一顆顆密布在麵上,隨著女孩的動作,好似活了過來。
“阿妙!過來!”
小女孩應了一聲,蹦蹦跳跳過去。
薑遺光看過去,目光頓了頓。
那個小女孩手上,正抓著方映荷一直帶在身邊的瓷娃娃。
薑遺光走近幾步,更確定下來。
不會錯的,那是方映荷的瓷娃娃,名叫小蝶。
樣貌古怪詭異的小女孩蹦跳著進門去,婦人把房門關上,再看不到了。
“怎麼了?那個小孩有問題?”餘寶兒敏銳地察覺到薑遺光多看了眼小女孩,悄聲問。
其他人也緊張起來。
他們都知道,這艘船人的人應當都不是人。可一路過來,這群人實在和普通活人沒什麼兩樣,乍看見個長相可怖的小女娃,都留了些神。
薑遺光搖搖頭:“人多眼雜,進去再說。”
方映荷必然出了事。
聽聞方映荷身手了得,誰能讓她出事?為什麼她的瓷娃娃在那個小女孩手上?
她現在……是死是活?
還有,裴遠鴻在第三層看見的那個侍童,還在嗎?
薑遺光之前說謊了。
他也看見了那個東西。
隻不過,他看見的不是恭敬行禮的侍童,而是一個背對著他們、彎下腰,從兩腿中間盯著他們看,還在嬉笑的小男孩。
他欺騙裴遠鴻說自己什麼也沒有看見,但方映荷的表現不似作偽,她確實什麼都沒有看見。
現在……反而是方映荷出了事?
薑遺光刻意欺瞞後,又執意與裴遠鴻分開,就是想試探一下,那個厲鬼,究竟是選擇一直等在三樓。
還是……跟著他們二人之中的一位?
他去了衛善元那邊,無意外發生,而後和裴遠鴻彙合,對方也說自己沒有碰上詭異。所以,他才以對方擅長追蹤的名頭,讓他去盯衛善元。
如果等會兒裴遠鴻也平安歸來,那就說明,這個厲鬼……並非專門跟著他們其中一人。
而是……一直等在三樓。
此刻,三樓樓梯口,一個樣貌清秀的侍童背過身站著。
彎下腰,整個人反折過來一般,腦袋從兩腿中間看著樓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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