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點跑,跑到村口,騎著馬逃。”薑遺光低聲囑咐她,“我會把山娃子帶出來的。”
阿笨不斷搖頭,眼裡又憋了一泡淚,怎麼也不落下。
薑遺光再看了一眼身後,那些人,又看一眼祠堂。
“那,你就把祠堂燒了,燒了,他們就管不了你了。”
阿笨哭著搖頭:“山娃哥還在裡麵。”
“燒了它!我會把山娃子帶出來!”
阿笨仍舊隻是搖頭,不肯。
“去,把阿笨帶進來。”裡正提高了聲音,“你是要做大官的人,你當了官,我們李家才有出路,我們這個村子才有出路。”
“你知道,村裡沒錢了,沒法再供你讀書。”
山娃子哆嗦著:“那我就不讀了。”
“混賬!”裡正大喝一聲,一鞭子狠狠抽在他背上,抽出了破空聲。
“你抬頭看看李家的列祖列宗,你對得起他們嗎?你說這種話,我都怕我死了以後,不敢下地去見祖宗!”
“我不去!我不去了!”山娃子大叫起來,捂著頭,臉痛苦地扭在一起。
“我不去,去了有什麼用?讀了書,還是和你們一樣,還是跟你們一樣,我不要!”
“山娃子,快出來,我們帶你走!”薑遺光知道他恐怕是要想起來了,連忙出聲打斷。
“陳五,你在附近,快出……”
一旦讓他記起,後果不堪設想。
但很快,他的喉嚨也被一隻斷手掐住了,說不出話來。
“你要是舍不得阿笨,過幾年讀書賺了錢還能把她贖回來。你怎麼就那麼死心眼呢?”裡正老淚縱橫,“算我求求你,你看看,你爹的牌位,還有,這是你二伯的,這是你大爺爺的……”
山娃子跪在地一直哭,哭得喘不過氣來,聲音漸漸低下去。
“你忍心嗎?就為了一個阿笨?你到時候當了官,還是可以贖身嘛……”
山娃子逐漸沒說話了。
阿笨也安靜了下來。
她臉上還掛著淚,那張灰撲撲的臉卻好似洗淨了所有塵灰,白得有些瘮人。
難言的死寂,在祠堂周遭蔓延。
風冷了下來,榆樹嘩啦啦作響,一串榆錢子被風吹落,掉在薑遺光身前。
他還在不斷和脖子上那隻斷手做鬥爭,一根根掰斷那軟若無骨卻掐得他幾乎斷氣的指頭。
“不會的,贖不回來了……你們騙我。”
祠堂正中,那股無比恐怖的氣息,緩緩蘇醒。
蜷縮在地的男孩漸漸從地上站起身。
他站起身時,薑遺光聽見了從山娃子四肢傳來的好似陳腐木頭拉開的令人牙酸的聲響。
“你們一直都在騙我,贖不回來了。”
薑遺光終於掰斷了第三根指骨,勉強吸了口氣,又蹲下去,一根根去砍抓著自己腳的指骨:“阿笨沒有被賣,她就在這裡。”
“她沒有被賣!”
不能讓他想起來。
但,已經晚了。
山娃子好像沒聽見,自顧自說下去:“你們騙我她和人跑了,其實是把她賣了,後來,阿笨死了。”
每說一句話,他的身形就高大一分,被打得披散下的頭發輕飄飄落地,身上穿著的舊衫變長,逐漸變成佛衣。
那張臉,也逐漸受寺中佛陀感召般,憐憫、慈悲。
“陳五,你要是在附近,就快把祠堂燒了!否則,我們都會死在這裡。”
“阿笨沒有被賣,你記錯了。她還好好地站在這裡,她沒有!”
男孩的模樣變得更加高大,法相莊嚴。
“陳五!把祠堂燒了!把這個村子全燒了!”
越來越多的手抓住薑遺光,他動不得,隻能寄希望於藏在暗處的陳五身上。
若無意外,他應當沒有死。
裡正家中,躲在榆樹下的陳五自然聽見了薑遺光的叫喊。
他方才也被厲鬼追逐,靠著陳啟和宋川淮才活下來。但還是被逼上了絕路。
後來,不知怎麼的,身上一熱,那些厲鬼就突然看不見他似的,穿過他,去追彆人了。
他自己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剛才還去薑遺光身邊遛了一圈,那家夥居然也沒發現自己,隻帶著阿笨逃跑了。陳五心想,一定是他們在自己不知道時做了什麼。
黎恪不見了,有沒有死不確定。
薑遺光,他乾了什麼?
他應當是拿自己試驗什麼東西,結果誤打誤撞成了。
不過,不管怎樣,他領這個情。
陳五進了裡正家中的柴房,撚起引火用的麥稈,火折子點燃了,又去燒柴。粗柴上用衣服布條裹了,澆一點油,很快,就得了兩根火把。
裡正家就在祠堂前麵,隔得極近。陳五到底還是對一群群站在祠堂外的黑影有些發怵,三兩下爬上屋頂,站在屋頂用力把火把往祠堂天井裡一扔——
火把打翻香爐,骨碌碌在地上滾了幾個圈。
“燒了那些牌位!”
即便這樣,也沒有鬼追逐他。陳五膽子大了點,抱了一捆柴火舉起火把就往祠堂衝。
薑遺光已經被拖進了祠堂裡,身上全是斷手。
場麵實在太恐怖,以至於陳五一時間竟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試著把人拖出來,拖不動。
薑遺光:“不必浪費力氣了。”他依舊一副冷冷淡淡的神情,好像永遠學不會什麼叫害怕。
“勞駕陳兄,把這裡燒了。”
陳五費解:“那你怎麼辦?”
薑遺光仰起頭往上看了一眼:“賭一賭吧。”
賭一賭,在燒完這座祠堂前,他會不會死。
“行。”陳五舉了火把上前,撕下對方身上一塊布料。
裡正也好,其他站在祠堂外的黑影也好,皆對陳五視若無睹。
一雙雙渙散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薑遺光。
就好像,他們眼前根本沒有這個人似的。
天井裡放了一口缸,儲水用,以備走水。布條放在水中浸了浸,攤開,係在薑遺光臉上,以免吸入煙塵。
“我猜到了些,隻要殺了你,死劫就結束了。”陳五笑道,“就看你夠不夠命硬吧。”
一把火,燒在了香火桌上。
裡正那張扭曲的臉有些驚慌,他不明白火是從哪裡來的,怎麼看都找不著人。
陳五早跑了,臨走前,還給薑遺光身上潑了不少水。
按著薑遺光說的,要把整個村都燒了。
一路走,一路點,樹木、草叢、房屋、被褥……全點著了。
夜色中,火光漫天。
陳五幾乎燒遍了村裡所有的屋子,逃到河邊,才忽然想起來——還有一間小木屋。
那也要嗎?
他急匆匆往麥田方向去,打算穿過這片地過去,抬頭望,卻見廣袤麥田那頭,亮起了一處火光。
全都燒了……
火光連成片,煙霧衝天。
眼前景象逐漸扭曲,金光閃過,還活著的幾人消失在原地。
……
黎恪醒了過來。
他察覺身上火辣辣地疼,掀開衣服看,鏡中被剝皮的部位好似火燎般長了紅色瘢痕,估計一時半會兒難以消除。
黎恪疲倦地揉揉太陽穴,掀開被子起身,發覺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房間裡。
枕邊,放著一麵熟悉的鏡子。
應當是他們上山把鏡子取下來了吧。
黎恪還有心思調侃自己,要是鏡子留在山上,他可真是沒力氣走下那九百九十九級的長階了。
他剛坐起身,門便被輕輕敲響,而後,兩位素衣侍女走進。
“黎公子,您醒了。”
黎恪見怪不怪:“這是哪兒?勞駕,請同此地主人說一聲,送我回去。”
想來應有好幾日沒回家,家裡人該擔心了。
至於身上的痕跡……隻能找理由遮掩過去。
兩位侍女對視一眼,其中一位一福身:“是。”說罷,恭敬退下。
另一人留在屋內,以供差遣。
黎恪沉吟片刻,問:“還請替我問問,薑善多情況如何?他大名薑遺光,年紀尚小,還未起字,他應當也受了傷。。”
侍女記下了,柔聲道:“是。”
頓了頓,她又道:“黎公子,有一事需叫你知道。”
黎恪聽她語氣,不像是什麼好事,警覺地回以注視。
“尊夫人何氏,出了些事……”
黎恪猛地坐起身:“你說什麼?”
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了,換上外衣,揣上鏡子,一瘸一拐著下了樓。門外馬車已備好,他急切地坐上去,催促車夫快些。
一路上,黎恪心急如焚,可那些近衛們卻怎麼也不開口,不說發生了什麼。好不容易到了家,黎恪急匆匆跳下馬車,小廝早打開了門,黎恪直直就往裡去。
直到看見房裡蕙娘抱著孩子的身影,黎恪才冷靜了幾分。
方才走過的地上有些發黏,許是打落了糖水,沒打掃乾淨。蕙娘愛吃甜口,常叫婢女燉這些東西喝。
他抬起腳,卻發現地上爬了不少螞蟻,自己方才也踩死好些,厚厚地黏在鞋底,看著實在不舒服。
黎恪不禁對家中仆人有些不滿,連房間都不掃乾淨。他快步上前來到床邊,摟住妻子,輕聲問:
“蕙娘?怎麼了?”
他這才覺得,不僅蕙娘有些古怪,喬兒也安靜得過分。
蕙娘抬起無神的眼,忽地,露出個詭異的笑。
“喬兒沒了。”
“什麼?”黎恪不可置信,伸手去摸喬兒的臉,“他不是……”
話未說完,懷中抱著的孩子,因這一碰,脖頸軟綿綿斷開,小小一顆頭顱滾落在地。
一大群螞蟻從頭身斷裂處,如黑水般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