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1 / 2)

“李雲清, 我要當爸爸了。”

阿朗給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在切一塊五分熟的牛排。伴隨著叮當一聲,刀刃完全從看好的纖維縫隙劃過, 徑直接入了肉質內部。於是鮮血滲了出來, 還挺嚇人的。

“怎麼搞的,”阿朗遞了張紙給我, 剛才有點液體濺到了我的襯衫上,“你不是吃牛排的高手嗎?”

“因為我剛才想起了高興的事情。”我笑眯眯地說, “祝賀你呀。”

阿朗的視線左右來回飄移,臉上逐漸浮起了紅潮,平素麵癱的臉上卻是不由自主地笑開了花。

“不過你們不是一直不想要孩子嗎?”我又切了一塊牛排,一邊裝作不經意地問。

阿朗放下刀叉:“唔……但是最近又想了。”阿朗又開始傻笑,“我們總是隨心情的。”

我們總是隨心情的。我們。他們。

白朗和水清紗。

水清紗。

我低下了頭。刀叉上已經全部是血跡了, 而對麵那家夥的刀叉還是光潔如新。是了,他現在愛吃全熟的牛排了, 就像他身上那件襯衫已經穿三四年了。

阿朗變了很多。以前的時候, 多多少少還有很多富貴公子哥的浮華氣, 但現在是越來越省儉了。聽說他們把錢都拿去做慈善、做事業了, 倒是在社會上的聲望越來越高了。

“你小子也不要太浪了。”阿朗說, “朋友不應該管朋友,但你好歹也注意身體吧。工作已經夠累了, 還能夜夜笙歌?”

我想了想,笑道:“瞧不起我身體比你好?”

阿朗無奈地搖搖頭:“嘖, 不識好人心。”

這小子從小就說不過我。他也算是一個毒舌的人了,向來噴死人不償命,要不就是用那張麵癱臉凍殺一切。但他很少和我爭論,被我噎到了也隻是無奈地轉個身, 嘴裡嘟囔幾句有的沒的。從認識開始,我們就沒有吵過架。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我很感激他。

我們認識的時候還隻有十歲不到。我爸和阿朗的大伯是很好的朋友,阿朗的大伯早年的時候曾經在感情上受過一些挫折,一直很憂鬱。但他一直對親人很好,他的弟弟雖然渾,卻也很敬重哥哥,他看哥哥總是這麼孤獨地過著,就說要過繼一個孩子給他,讓這孩子跟著他生活。

我爸問阿朗的大伯想收養誰,阿朗的大伯笑了笑說誰都行,大家都是可愛的孩子。我爸一直追問,阿朗的大伯終於說了心底話,他說他覺得老三很聰明,本性又很良善,他很喜歡他。“而且他在家的位置很尷尬,我弟弟造的孽,讓孩子承受,不如待在我這裡。”他補充。

阿朗的大伯讓我爸保密,我爸當然沒有給外人說,不過他回來就告訴了大哥和二哥,讓他們一定要和白朗搞好關係。

我爸沒有給我說。這些都是我偷聽來的。

我們李家向來是分工分明的。大哥負責繼承公司,二哥負責給大哥打輔助,我負責玩,順便提升家族形象,用大家對我的寵愛,來對外賣家族愛人設。還有姐姐、表妹……大家都是一樣的螺絲釘,職責是天生注定的。

我爸給大哥二哥下了命令,可半年之後,這兩人都無功而返了。他們抱怨這小子難搞,對他們根本就不假辭色呢。阿朗可真行,他那時還沒過繼,他也完全不知道自己會被過繼的事情,家裡的爸爸還有兩個哥哥也都對他不冷不淡的。他總說他們對他有多好,但那隻是他那顆忠厚腦瓜子的自我修正罷了。從我們外人來看,那個時候他家裡人對他最多也就是無視。白曜經常挖苦他,白熙也對他很惡劣。不過考慮到他們家複雜的情況,以及孩子們無知無覺的天性(我從來就不覺得孩子天性就是善的),或許這樣的對待也是正常。

但即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阿朗也從來不逆來順受。他會罵回去,會毫不猶豫地豎起自己的刺。對於突如其來的善意,他也絕不會感恩戴德。他心裡有杆秤。

白家大伯過生日那天,作為世交的我們家都去了,他也來了。他成績不好,白大伯批評他,我大哥為了賣人情,幫他說話,說白大伯要求高,說孩子考差了就考差了,以後還長著呢,結果阿朗眼睛一翻,脆生生地說:“我不上心學,不該挨罵嗎?”

白大伯被逗樂了:“你都知道該罵,為什麼還是不好好學呢?”

“我知道我該挨罵,我也知道您罵得對,”他說,“但我就不想學。您罵了我還心裡好受點呢。”

“那我不罵你了,我不讓你好受,你給我好好學習吧。”白大伯哈哈大笑,這是我見過白大伯最開心的時候了。他和白朗在一起總是很開心。

而我在看到最疼愛我的大哥吃癟之後,心裡竟然不可思議地升起了一絲快意。

白大伯家裡有個後院,阿朗藏在那裡彈吉他。我循著叮叮當當的聲音走過去,看到了他。我跟他打了招呼,他說:“啊,我知道你,李雲清。你好呀。”

他把吉他放下來,問我覺得他彈得好不好,我搖了搖頭。白朗笑了:“確實不怎麼樣。”

“你不喜歡我哥哥們嗎?”我問他。

他踢著腳下的葉子,眼睛卻很坦然地看著我:“不喜歡。”

我的心臟幾乎要跳出來了:“為什麼呢?”

“他們帶著目的來的——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能感覺出來。不過還有個原因,”他撓撓頭,“我覺得他們太笨了,懶得跟他們玩。”

我一愣,繼而哈哈大笑。

他似乎也不意外於我會笑,隻是靜靜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突然踢飛了腳下的一片葉子:“李雲清,你想和我做朋友嗎?”

“我?”

“你很聰明,我想和你做朋友。”他麵無表情地說。後來我知道了,當他麵無表情的時候,就是他在虛張聲勢了。實際上他心裡緊張著呢。

“為什麼想和我做朋友呢?”我懶洋洋地問。我向來開朗,也不缺朋友。

他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忽然用那還沒變聲的嗓子脆生生地說:“因為你不開心。”

我愣住了。

那就是我們友情的開端了。事後很久,當我們都長大了之後,我曾經鼓足勇氣問他,當時到底是怎麼看出我不開心的,他說他記不得了,說他當時是胡說的,他當時隻是覺得我坐在兩個哥哥之間笑靨如花的樣子很難看。

他一定是看出什麼了。他一眼就明白了我很孤獨,和他一樣孤獨。我們在那一刻變成了知己,哪怕從表麵上看起來,他孤苦無依,我親情滿屋。我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同情。但他知道,我真的需要這個。他就是知道。

我討厭這個家庭,它用無邊無際的愛鎖住了我,就像宗族社會的舊世界一樣,所謂的親戚、血緣、關係讓我窒息。我不想當個門麵,我也想闖事業,我不想從出生開始就有注定的命運。可這樣,我就對不起他們的愛了。他們的愛讓我絕望,可我又離不開他們的愛。

我無法對任何人訴說我的憤怒,直到我遇到了阿朗。在那之後我依然沒有訴說,因為我已經不需要訴說了。

他什麼都懂。

“對了,”我裝作不經意地問,“紗紗最近身體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