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之後,那個?叫水清紗的女人曾經來看過我一次。
那時我已經垂垂老矣,在南德的山間?生活了幾十年,幾乎快忘了自己?不是?個?德國人,或者山頂洞人。她是?帶著訃告來的,因為白曜去世了。她問我可不可以去參加葬禮,因為白曜的遺願之一就是?再見我一麵?。
我拒絕了。
上次我母親去世,我拒絕了;上上次我那個?不著調的爹去世,我也拒絕了。所以這次有什?麼理由例外呢?
水清紗憂傷地望著我,那雙即使垂老也依然清澈的眼睛凝視著我:“白熙,你還?是?沒有釋懷嗎?”
我笑了。
“是?啊,我還?是?沒有釋懷。”
“我總是?在想……”她停頓了一下,“這麼多年,一直在想。其實?你還?是?對?白家很有感情?的。”
“我的天,弟妹,”我失笑了,“你是?怎麼得出這麼荒誕的結論?的?”太久沒說中文讓我的口音很奇怪,像是?一個?初學漢語的外國人,聲?調好多都不對?了。時間?真可怕啊,這還?是?母語呢。
“那你當時為什?麼不把藥給每個?人都下了呢?”
“那個?藥你不是?早就換走了嗎?”
“可是?氰化?甲的劑量很小,基本隻?夠你一個?人的。”水清紗說,“而且,你在不知道我換了的情?況下,最終也隻?是?往自己?嘴裡倒,不是?嗎?你想用折磨自己?的方式來讓所有人都不幸福。白熙,這樣其實?……很愚蠢。”
“……”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複她。
這個?女人,是?我見過的最殘忍的女人。她總是?有這樣一種天賦,先?望著你,然後用寥寥數語的功夫就將你切割了。她能發現你心底深處所有的隱恨與幽微的不滿。我還?記得她在幾十年前給我的那個?判語,她說白熙,你遺憾的是?命運。
她是?個?屠夫。
有一片重量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忽然尖叫了起來,將它彈開:“彆碰我!”
水清紗倒退了一步:“對?不起。”
我深呼吸了好久,才將那種腦海中混亂的情?緒給克製下去。好久沒有了,在我社?會性死亡之
後,我就一直精神很穩定,直到剛才的瞬間?,我才重新感受到了那種翻江倒海的感覺。但?其實?,這種感覺在我來南德之前,簡直就是?家常便飯。
我擺擺手?,她就這樣耐心地等著我。我平靜下來了,又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或許是?年老了,我也沒有了當初的尖刻,於是?我和她一起坐在了爐火邊,看著窗外的白雪。我還?給她倒了杯茶。
我琢磨著給她一個?解釋,就像是?我終於意識到,我也應該梳理梳理,給命運一個?解釋了一樣。斟酌了好一會兒,我問她:“你知道拉康的鏡像理論?嗎?”
“拉康?”她想了一下,“那是?好多好多年前的理論?了。上個?世紀了吧。”
“是?啊——老人隻?能記得他青年時的傳奇,接受不了新東西的,都這樣。”我自嘲地笑了。
她也笑了。
我站起來:“嬰兒在剛出生的時候是?沒有‘自我’意識的。他得通過鏡子來確定什?麼是?他自己?。他看著鏡子中的人,起初還?以為那個?鏡子中的倒影是?彆人呢。可是?,隨著外界的世界與他互動的增多,他漸漸明白了——哦,那個?老被誇獎的人是?我。那個?總是?被指責哭鼻子的人是?我。那個?吃飯吃得太多的人是?我。於是?他最終確定了:我是?一個?老被誇獎、總被指責哭鼻子、吃飯吃太多的人。他的‘自我’就這樣確定了。”
“所以說,我們的自我是?被外界塑造的。我們以為我們很了解自己?,其實?不是?的,我們了解的是?外界反饋後創造的‘自己?’,是?鏡子中的自己?,但?其實?,那根本不是?自己?,就像鏡子中的形象也不是?你本人一樣。你隻?是?把‘他者’誤認為你自己?了。”
她敲了敲桌子:“你是?想說——人心其實?是?被環境養成的嗎?”
又來了,她又來這種該死的洞察力了。但?我沒法反駁,隻?能繼續往下說:“我從小生活在的是?一個?充滿了背叛的環境。我的媽媽背叛了我的爸爸,我的爸爸背叛了我的媽媽……你讓我怎麼在這樣的環境下,變成一個?健全的自我呢?”
水清紗放下茶
杯:“我覺得人還?是?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是?啊,是?啊,當初爺爺也是?這麼說我的。”我笑了笑,“我爺爺說我心術不正,我也給他講了鏡像理論?,他就是?這麼給我說的。他說——人壞不要怨社?會。”
水清紗吃了一驚:“他真的這麼說嗎?”
“當然不是?原話,但?我能感覺到他就想說這個?,真的,我確定,”我坐下來,陰沉沉地看著桌麵?上的一條裂縫,“我就是?恨。恨白朗,恨白曜,恨我爸,恨大伯,恨爺爺,恨一切。白朗最終離開了這個?家,去了大伯那裡,快活了幾年,而我還?是?在這裡沉淪著。”
“……”
“我媽媽也是?小三。理論?上我沒資格瞧不起白朗吧,可是?呢——我還?是?恨。我恨他竟然可以幸福,我恨這一家人居然最後都幸福了。而我再也不會幸福了。他們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地就忘記那些仇恨呢?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地就和解呢?為什?麼要和稀泥呢?為什?麼呢?”
思維又開始混亂了。
語言總是?會在狂飆突進的思維麵?前退縮。思維是?第一位的,語言是?第二位的。我失語了。我無法繼續和水清紗的對?話,但?我卻想起了爺爺的判語,那個?毀滅了我一輩子的判語。
他們都說他看人很準。他說我心術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