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看馬戲。
馬戲團沒有包廂一說,最最好的位置就是正對表演場地的觀眾席前排。所有票在座位安排上都一視同仁,好位置純靠自己搶。
布魯斯出了雙倍的價格,和坐在最好位置上的一對小夫妻換了座位。他真是一個萬惡的有錢人。
我們坐在最佳的觀賞位置,看馬戲團的成員依次上台表演。
小醜踩著獨輪車拋球雜耍。大象背著吹笛人緩緩繞場。獅子抖抖毛發,自熊熊燃燒的火圈中躍出,帶起點點火星。銀亮的飛刀穿越晃蕩的鋼圈,正中女人頭頂的蘋果,鮮紅的果皮中溢出汁液。
每一次驚險的動作都會引起觀眾席上的一陣驚呼。我抓住布魯斯的衣袖,心跟著他們的拋接輪換怦怦狂跳,布魯斯昂貴的西裝被我拽皺了一邊袖子。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不動聲色地從我手裡把衣袖摳出來,扯平整再塞回去。
飛刀擦著女人的臉,釘住她耳邊晃蕩的銀色耳環。我嚇得一抖,差點把布魯斯的袖扣扯下來。
心跳聲越來越大,幾乎蓋過了場上所有嘈雜的聲音。有一瞬間,我以為我的大腦正在和心臟同頻跳動,視野邊緣一收一縮,仿佛我整個人都變成一塊泡在熱水裡的冰塊,在滾燙中飛快消融。
布魯斯抓住我的手腕,“你怎麼了,有哪裡不舒服嗎?”
我按住頭,緩了會兒神,“沒事,可能是我有點太緊張了。”
我深呼吸看向台上,“飛翔的格雷森”空中飛人表演是馬戲團的壓台大戲。這次表演尤為重要,是年僅八歲的小空中飛人理查德·格雷森第一次撤掉防護網進行表演。
色彩斑斕的聚光燈伴隨音樂在場上分合,飛速掠過每一位觀眾的臉,它照亮昏暗的篷頂,停在最高處的表演台上。一柱柱燈打下來,照亮前方的抓杆、蕩繩。
表演台距離地麵太高太遠了,以至於身穿表演服的三位演員在我眼裡隻是三個同色的小點。我的視野從邊框開始逐漸模糊,隻剩那三個點。
“我......我覺得......”我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台上的三個人。
雷動般的掌聲與歡呼中,音樂驟停,歡快的主題曲從頭開始。身材較高的兩位演員做了一個輕鬆的起跳式,向上跳躍,抓住抓杆。
他們臉上燦爛的笑容在我眼裡無限放大,仿佛要深深映入我的視網膜中。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極輕極輕,對我來說卻震耳欲聾。
“......布魯斯,我覺得有壞事要發生。”
蕩繩在半空中撕裂,斷成兩截,被從空中墜落的男女抓在手裡,成為一根無法承受生命之重的稻草。
接下來的一切都如同電影中一個漫長的慢鏡頭。
我能看見男孩在表演台上張大嘴在喊些什麼,看見兩位格雷森徒勞在空中揮舞抓握的手,看見觀眾們驚恐地捂住嘴,看見布魯斯失手打翻爆米花盒,每一粒爆米花在空中翻滾。
連馬戲團的奏樂都在無限拉長,一切都如同冬日凍結的湖水,仿佛這樣就能停止時間,挽救即將發生的悲劇。
然後,所有事情輕飄飄地塵埃落定。
兩條生命,像兩個砸在地上的番茄,將曾給人帶來歡笑的表演場塗成一片狼藉。這紅色一點點浸入我的眼裡,將死亡這個概念牢牢釘死在我腦內。
我終於想起這件事。在這座城裡,每一周,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有人正在死去。
如今,它隻是正好發生在我眼前,掀掉了岌岌可危的遮羞布,冷漠地展示給我世界的殘酷。
僅剩的男孩,最後的格雷森,從高台上逃下來。他跪坐在父母身邊,想要叫醒自己的爸爸媽媽。
洶湧的人聲化作浪潮,吞沒了他。那麼小的身體,承受了那麼多悲傷。眼淚從他的身體裡滿溢出來,與他父母身下蔓延開的血跡連接在一起。
我不自覺屏住了呼吸,仿佛再等幾秒,台上的男女就會坐起身,摸摸孩子的頭,告訴我們眼前隻是馬戲團策劃的一場不好笑的表演。
布魯斯在這種情況下站起身。他的牙關緊咬,青筋猙獰地鼓起。
悲傷吞沒了他,台上死的不止是理查德的親人,也是他的親人,是托馬斯和瑪莎。
所有人都為壓在他肩頭的痛苦讓道,如摩西分海,他從讓開的人群中徑自走到男孩身邊,跪下來讓男孩藏進自己懷裡。
恍惚間,那身漆黑的甲胄又回到他身上,長而厚重的披風變成一隻巨大的蝙蝠,藏住兩個驚恐無措的男孩。
馬戲表演草草結束,哥譚警方接管場上的秩序。
布魯斯中途一直沒有離開那個名叫理查德的男孩。我拜托戈登給我行了一個方便,找一位警員幫我帶了兩杯熱牛奶。
我端著牛奶去找他們,路過表演場中央。鑒證科的警員進進出出,手上拿著各樣器材忙碌。
我停下來看了一會兒,餘光中發現那個金色眼睛的男人正躲在附近的一棵樹下,用絕望的目光看向場內,好像他在剛剛失去了生命中極為重要的東西。
他不是馬戲團的演員,我沒有在表演中發現他。
我和他再次對上視線,那雙金色的眼睛避開我。男人扶著樹,轉身離開。
我沒有過多追究,帶著牛奶走進附近一頂小帳篷裡。理查德正在布魯斯的陪同下做筆錄。
男孩坐在椅子上,肩上披了一條毯子,瑟瑟發抖。
我把牛奶遞給他和布魯斯,在稍後的位置站定。
詢問的警員收起筆錄本,“謝謝你的配合,”他同情地放輕聲音,生怕驚動了表情麻木的男孩,“後續調查有結果的話,我們會及時通知你。”
男孩不做言語,布魯斯摟緊他的肩膀,繃住神色向警官點頭,“辛苦了。”
警官似是不忍開口,看了眼理查德。布魯斯也意識到什麼,嘴唇抿住。
“約翰先生和瑪麗女士似乎並無親眷在世,哈利馬戲團要進行巡回演出,不具備監護小理查德的能力。”
他小心觀察男孩的神色,“他可能會被送進福利機構,尋找適合的領養家庭。”
“他不會。”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我和布魯斯相互看了一眼,異口同聲開口道,“如果他願意,我可以領養他。”
場麵一度陷入尷尬的境地,我和布魯斯麵麵相覷。警官抱著筆錄本,半晌說不出話來。連一直低頭看著桌麵的理查德都抬頭看向我們。
我定了定神,開口一件件把我的籌碼擺出來。
“我不需要他改姓,也不強求他立刻接受我。但我保證我會提供足夠的資源、金錢以及愛護,照顧他直到他長大。”
布魯斯頷首,“我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