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寂靜,因著剛才兩人的爭執,下人們都避的遠遠的。
陸明華一甩衣袖關上房門,坐在妝台前怔愣著出神,這樣的父母,這樣的父母——
外麵丫鬟小心翼翼的扣響門扉,陸明華恍惚著回神,才發現銅鏡中的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何事?”
“小姐,該用午膳了。”丫鬟恭敬的說。
“不必。”陸明華一口拒絕。
外麵的嬤嬤皺眉看著眼前緊閉的房門,又低頭看了眼送飯菜的食盒,讓人放在一邊,又命丫鬟送來了茶水,悄無聲息的往裡麵添加了些許粉末。
主子不吃,曉春本來想讓膳房的人離開,可嬤嬤堅持說等會兒,擔心主子一會兒餓了就想吃了。她也沒多想,隻當這個嬤嬤是想躲懶,便沒有多說。
嬤嬤似是閒著沒事在院中轉了一圈,經過茶房的時候看了眼茶爐,誇了兩句,手指悄無聲息的在茶壺中灑下粉末,然後守在院中,直到看見丫鬟送了茶水進去才放心。
陸明華的確有些渴了,可思及剛才秦氏說的話,她忍住了渴意,不準備動伯府準備的東西,叫來了幾個親信低聲吩咐了幾句,又要了水洗漱,然後叫來了人,備好馬車,就準備離開。
“你這是做什麼?”陸成頌帶著人攔在了院門口,沉著臉問陸明華。
之前秦氏告訴他陸明華的反應後,陸成頌就知道這個女兒肯定要鬨事,沒那麼容易聽話,遂命人下了藥,結果她竟然沒事,而且還想走!
瞪了眼躲在一旁的嬤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女兒思來想去,看著曾經的夫婿和妹妹成婚,到底是讓人笑話,這便準備走了。”陸明華神色淡淡,對著這個父親,連著麵上的功夫都不準備做了。
“胡鬨,你妹妹大喜的事,哪裡會有人笑話,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家呆著,哪兒都不許去。”陸成頌揮袖,命人守住門口,就準備走了。
“父親,你沒發現我身邊少了幾個人嗎?”陸明華淡淡提醒。
陸成頌身形一頓,皺眉看去。
“我已經命人去了京兆尹府,一會兒若是我出不去,他們少不得要敲一敲登聞鼓,說一說我們伯府的事了。”陸明華扯了扯嘴角,笑了。
“你,孽女!你就不怕被人恥笑嗎?”陸成頌抬袖指著陸明華,不可置信的說。
他早知這個女兒心有反骨,可沒想到,她竟然真豁的出去。
“父親都準備把我賣了,我還顧忌那些乾什麼?”陸明華冷笑。
她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還顧忌什麼孝道,縱使會被人唾罵,她也不管了。
“滾,滾滾滾!”陸成頌死死盯著陸明華,看著她眼中的決然暗自心驚,到底命人退下。
陸明華大步出去,沒往府外走,反而去了陸成文的書房。
沒有耽擱,她直接說了陸成頌乾的事。
“什麼?!竟然,竟然如此荒唐?”這次換成陸成文氣的渾身顫抖,直接摔了往日裡最喜愛的狼毫筆,揚聲就叫來了人,直奔二房。
思賢院中,陸成頌還在生氣,冷不防就看著自家兄長滿臉怒氣進來,也不廢話,直接就命人捆了他去祠堂。
他一頭霧水,抬眼便看見了跟在陸成文身後,眼眸冰冷的陸明華,一瞬間就全都明白了。
“孽女,你這個孽女。”心裡好不容易咽下去的怒氣又翻騰上來,漲的他胸口都在疼。
“混賬東西!”陸成文直接打下了他的手,也不廢話,直接去了祠堂。
揮退了人,他才轉身,看著跪在地上的陸成頌。
“你讀的書都讀到哪兒去了?啊,那昌平郡王是什麼人,你竟然也舍得將明華送去給他糟踐?這可是你的親生女兒啊!”陸成文幾乎捶胸頓足,死活也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個兄弟。
“她和離在家,沒人敢娶,能做個郡王妃還不好?”陸成頌不以為意。
“你,你,”陸成文沒想到他竟然絲毫悔過之心都沒有。
“兄長你彆說我,你不想想你的孫女,有個和離在家的姑姑,以後親事上肯定要生波折,嫁了她出去,對誰都好。”陸成頌說的理直氣壯,又道,“我正要為齊哥兒說親,對方聽說她在家,就有些遲疑。可偏偏,她之前嫁的是寧國侯府,一般人誰也不敢娶,也就昌平郡王不在乎,這不就正好。”
“住口!”陸成文一聲怒喝,再也忍不住,“明華和離,是誰的過錯?那些人在意,是那些人愚笨不通情理,可你呢,你是她的親生父親啊,你竟就這般糟踐明華?”
“我們自幼讀書,夫子教的禮義廉恥,你都忘了嗎?賣女求榮,人所不齒!”陸成文明白,自家弟弟說這麼多,其實最根本的原因還不是那昌平郡王給了他好處。
不然,官場中人不敢娶,可以明華的品貌,完全可以嫁去書香人家,那些人不會在意這些。可他偏偏這麼做,不過是沒把陸明華當回事,能換好處就忙不迭的許出去了而已。
陸明華安靜站在一旁,心中竟也不覺得難過——
比起還曾給過她兩分溫柔的母親,這個父親從來都不曾在意過她這個長女。
陸成頌被陸成文這麼毫不客氣的一頓說,直接戳破了自己的目的,還是當著陸明華的麵,臉色頓時一僵。
但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一個女兒而已,昌平郡王說了,得了她,他就可以給齊哥兒安排一個官位。這筆買賣,他怎麼算都劃算。
看著絲毫不在意的兄弟,陸成文逐漸失望,叫了人進來,上家法。
“兄長?!”陸成頌這才驚了,他都多大的人了,還要被打屁股?顏麵何存。
“打!”陸成文直接喝到。
陸成頌掙紮不動,等到板子落在腰背上,劇痛傳來,忍不住就是一聲哀嚎。
“兄長,彆,彆,我知道錯了。”他忙不迭的求饒,飛快的說,“明日明熙出門,我還要出席,兄長!”
“沒事,就說你病了。”陸成文毫不在意,命人接著打。
陸成頌又是一聲哀嚎,說,“彆,彆打了,”他看向陸成文拚命想要求饒,可一抬眼,卻看見了滿眼暢快的陸明華,心口那股氣頓時開始翻滾。
“孽女,都是你,都是你,你這個孽障!!!”他恨恨的說,氣的嘴唇都在抖。
“和明華有什麼關係,若非你為父不慈,何至於此?”陸成文上前一步擋住陸明華,甩袖說道。
又是一板,陸成頌痛的已經沒有力氣在喊叫。
常年養尊處優的人,哪裡經受得住這一下下竹板。傷不了人,但是每落一板,都疼的要命。
就這樣,在陸成文的堅持下,陸成頌被打了十板,最後哀哀叫著被送回了思賢院。
看他這樣子,明日好女婿來接新娘的時候,他怕是不能出去享受被人吹捧的風光了,陸明華扯了扯嘴角,冷笑了一下。
“你啊,你不該跟來的。”剛才怒氣上頭,陸成文也沒發現陸明華一直跟到了祠堂,竟眼睜睜看著他打完陸成頌,他心中頓時複雜。
“他到底是你父親。”他最後說。
看著親生父親受罰,不說以身相替,她竟然連句話都沒說。這實在是不孝順,他有心責備,卻又說不出口。為父不慈,又哪裡能強求子女孝順。
“我沒有這樣的父親。”陸明華一腔怒火,在看完陸成頌受罰後消了些許,可翻滾的怒氣依然洶湧,最後麵無表情的說。
察覺出陸成文話中的不滿,她頓時心涼。
連伯父也覺得她錯了嗎?
“你啊,今天的事若是被人知道了,少不得要說你的不是。以後不可以再這樣了。”陸成文歎息一聲,到底還是憐惜這個命運多舛的孩子,口中輕聲說。
陸明華一怔,愣愣的看著陸成文,伯父這是在,教導她?
“世人的口舌,有時甚至能殺人,你還有好長的日子,終究要克製一些。”陸成文輕聲說。
陸明華從來都無依無靠,走到今天隻是憑著胸中那一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她認同陸成文的話。可她已經一忍再忍,一再退讓,那些人尤不知足,想拉她下萬丈深淵,既然如此,她索性也就直接豁出去了。
可麵對著長輩的關懷,她還是默默的點了點頭,沒有多言。
“還有昌平郡王那裡,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注意到你的,以後你要多加小心。”陸成文默了一下,慚愧的說,“伯父沒用,護不住你。”
伯府終究已經沒落,而昌平郡王縱使再不得帝心,終究是個有爵位的王室中人,他們伯府,招惹不起。
“明華會小心的,伯父放心。”陸明華淺笑。
和陸成文分彆後,這次他沒有挽留,還囑咐她最好少回來,有什麼需要的給他送信,他為她準備。
種種囑咐,是陸明華從未有過的。
她心中感動,乖巧應下。
從書房出來,外麵馬車早已經準備好,陸明華正要過去,可沒走多遠,就在路上遇見了慌張的秦氏和扶著她的陸明熙。
她駐足看去,陸明熙抬眼看來,嘴角飛快一勾,滿是幸災樂禍。
“明華,剛才怎麼了?您爹他怎麼就受了家法了?”府上張燈結彩,簷下掛著紅色的燈籠,入目滿是喜色,這大好的日子,秦氏不想壞了女兒的好事,強行忍住淚意,見到陸明華後上前問道,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的手。
陸明華放下手,側身避開。
秦氏一頓。
“明華?”她疑惑的看著這個女兒。
陸明華不想耽擱,三言兩語說完剛才發生的事情,越過她們就想離開。
“明華!你,你怎能如此?”秦氏已經驚呆了,就是陸明熙,眼中也閃過詫異,沒想到陸明華竟然如此決絕。
“不然呢?”聽著秦氏那種不讚同的語氣,陸明華強行按下的怒氣再次翻滾,駐足回眸冷笑,說,“我就任由我爹賣了我嗎?”
“說什麼呢!你這孩子,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明華謝過,但是我不用。”陸明華直接打斷,麵無表情的看著秦氏,說,“初嫁從夫,再嫁從己,我以後如何,就不勞秦夫人和陸二老爺操心了。”
說出這句話,說出這個她早就想叫出的稱呼,她心中仿佛一塊懸墜許久的大石終於落下,她由衷的,從心底最深處,深深的鬆了口氣。
就這樣吧,她倦怠的,又帶著些許放鬆的想。
“你,你叫我秦夫人?”秦氏愣了。
“秦夫人,明華告辭了。”陸明華微微福身,轉身就走。
“姐姐,”陸明熙叫了一聲,可陸明華理都沒理,直接走遠了,她不由失落蹙眉。
若是以往,她這幅樣子,秦氏看見早就要過來安慰,可陸明熙垂眸半晌,身邊的人竟也沒有動靜,她眼神一動看去,隻見秦氏愣愣的看著陸明華離開的方向,失魂落魄。
她眼神一冷,諷色劃過,握住秦氏的手臂,開口輕咳起來。
秦氏立即回神,一陣關切攬著她回去,可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
陸明熙見了,一口銀牙都要險些咬碎了。
將伯府拋在身後,馬車穿過熱鬨的街市,朝著山中的彆院走去。
在傍晚來臨之前,陸明華遙遙看見彆院,她不由安心的舒了口氣。
下了馬車,直入府內,李嬤嬤高興的讓人準備洗漱,坐在親手裝點的臥房內,陸明華的胸口才後知後覺的開始劇烈跳動起來。
之前憑著一口悲憤之氣,她什麼都沒覺得,直到現在覺得安全了,才驚覺當時自己都做了什麼。
威脅父親,和大伯告狀,眼睜睜看著父親受罰一字不發……
她當時甚至覺得隻是如此還不夠。
現在回神,才發現當時有多凶險,她做的有多大膽。
但凡她遲疑一點就會被關在小院,伯父到底不好越過父親來管她的事,說不定她會一直被陸父關著,直到送上花轎。
後來找陸成文告狀更是大膽,如果她看錯了人,陸成文也讚同送她入郡王府呢?
愣神半晌,她竟把自己嚇出了冷汗。
深吸一口氣平複了心神,陸明華叫來了水沐浴,準備好好去一去在侯府沾染上的晦氣。
旁邊,聽著安靜了一天的隔壁忽然熱鬨起來,燕元華放下了手裡的兵書。
“外麵在吵什麼?”他揚聲問了一句。
候著的親兵打聽了一下,說是隔壁家的主人回來了。
“這麼快?”燕元華有些驚訝。
他站起身,想著今早陸明華麵無表情的模樣,心念不由微動,也不知道她現在如何了。過去拜訪似有不便,他這般想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兩家彆院挨著的院牆旁。
兩個彆院布置的大體相似,都是三進的院子,正房自然在二進,他從這裡抬頭看去,甚至能看見隔壁小樓的一角。
之前好幾次,他都隱約在裡麵看見了陸明華的身影,她似乎很喜歡那個小樓。
今夜月色不錯,陸明華沐浴過後,到底心緒難平,就讓人在院中準備好了酒菜,準備就著月色,借酒消愁。
石桌旁種著一棵桃樹,眼下枝頭已經抽出星星點點桃紅色的花苞,隻是瞧著,就能想象著以後花開滿枝頭的熱鬨。
陸明華一口一口喝著酒,不知不覺,竟喝完了一壺。
“小姐,不能再喝了。”李嬤嬤輕聲勸阻。
院牆隔壁,恰好走到這裡來的燕元華腳步微頓。
微微的酒香被微風送來,他頓時恍然,陸明華這是在喝酒?
“再來一壺。”陸明華沒聽李嬤嬤的,她今日一遭,心緒難平,眼下隻想大醉一場。
她如此堅持,李嬤嬤隻好聽命。
院中下人早就被遣散,陸明華沒了一直堅持的儀態,腰身放軟,撐著額頭,靠在了石桌上。
眼淚不知不覺的落下,她拚命想要忍住,可酸澀的眼睛完全不聽她的。心中種種情緒翻滾,忽然就再也繃不住,趴在石桌上抽泣起來。
她哭的聲音不大,不被重視的人,連哭泣都是沉默的——
反正也沒人在意,也沒人會哄。
然而,這斷斷續續的抽泣聲隨著風被送去隔壁,卻讓素來笑著的男人斂了麵上的笑容。
明明當初遇見歹人,她心中害怕的時候都沒有哭,可今日怎麼就哭了。
這次回京,發生了什麼?
“小姐,誒呀小姐你這是怎麼了?”李嬤嬤拿了酒回來,瞧見自家小姐在哭,驚了一跳,忙過去扶著她的肩膀一疊聲問著。
“嬤嬤,我,沒事。”陸明華咬住牙穩住聲音,忍住抽泣。
“你都這樣了還說沒事!是不是這次回去老爺和夫人又給你委屈受了?”
“我,真的,沒事。”
“小姐!告訴老奴吧,彆憋著自己,說出了就好了,說出來就好了啊。”李嬤嬤擔心她憋出了病,耐心的哄著。
陸明華靠在她的懷裡,不想說話。
沉默了許久。
燕元華靠在牆上,抬頭看著天上夜空,今夜月色很好,星子卻不多,可他眼前,卻浮現出了那雙落滿星子的眼眸。
那雙眼眸如今含了淚水,也不知又是何等模樣。
“嬤嬤。我今日回府,母親說,昌平郡王欲娶我做繼室,我父親已經答應了。”平靜的夜色裡,幾聲蟲鳴和清脆婉轉的鳥啼交織,隔壁,陸明華聲音平平,聽不出喜怒。
亦或是,早已心死若灰。
燕元華忽然想到。
昌平郡王的名聲為人,這滿上京還有誰不知,但凡心疼女兒的人家,都會離得他遠遠的,可他如今聽說了什麼,陸明華的父親竟然想讓她嫁給那麼個東西做繼室???
“什麼?”李嬤嬤震驚的聲音劃破了夜空,而後急急的說,“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小姐,這,這萬萬不行啊。”
“我知道,父親本來準備把我關在院中,我威脅了他才得以出來。”
“竟然,竟然!!!”李嬤嬤咬緊了牙,幾乎想要破口大罵,到底忍住了。
“我跟伯父告了狀,伯父壓著他行了家法。”陸明華還在說。
明明是一件暢快的事,可聽她用那般淡淡的聲音說來,隻能感受到她滿身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