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於涼亭, 滿心寒澈!
羅令妤萬萬想不到陸昀會如此對自己——他與自己曖.昧來去, 幾番撩撥自己, 惹她心起波瀾, 心生希望。結果他竟隻是將她看過一個可供玩樂的妾?
她好歹也是士族女, 雖家世不如他, 卻也不經他這般辱沒!她來建業奔的是豪門夢不假, 她也知道自己家世差些,是以使儘渾身解數, 想要博得郎君的好感,從郎君這裡攻破難關,比她去長輩那裡經人審視容易得多。
她自詡美玉金釵,待價而沽……他瞧不起她也罷,世人瞧不起她的甚多。然她接受不了陸三郎將她看作美妾之物!
那日他親她時那般動情, 她忍受他捏她臉……都是假的麼?
肉眼可見,羅令妤的眼圈刷地就紅了。陸二郎陸顯問話愕然、稍有停滯時,見這位表妹似等不及他答案, 扭身掉頭就走。女郎平時走得極慢, 今日她行於廊下, 陸顯隻看到陽光陰影重重疊疊地照在她綽約的背影。陸顯疊聲喊“表妹等等”, 卻見羅令妤先前隻是快步走,後頭似以為他要攔她, 她乾脆奔跑了起來。
沿途遇到侍女, 便問侍女陸三郎何在。
陸二郎在衡陽王眼中是個神奇的有腦疾的人。之前緊張他看二郎的表妹, 陸二郎硬是看著他讓他作山水畫。陸二郎後頭急匆匆走了, 劉慕直接扔了筆,尋思著過岸來看下。劉慕並不是一定要與羅令妤說上話,隻是他望著羅令妤時,心中總是時而怔忡,總覺得他不該錯過她。他並不了解羅令妤,但幾次相處,既見她機靈,又見她活潑,還見她才思敏捷……正常郎君,都願意與這般女郎多說說話吧?
劉慕剛過了岸,便看到前方一女郎奔來。女郎奔得快,石榴紅色的裙裾被風掀揚起,額上璀璨晶瑩的華勝照著她清水般的眼眸。而今這清水般的眼眸中含著一汪淚意,反射著陽光,水漬從她眼角劃過。
劉慕猛地一怔:“羅娘子……”
羅令妤紅著眼急聲問他:“公子可見我三表哥?”
劉慕:“……”
心頭微悶,劉慕本不欲說話,卻被她的眼睛看得不自在,實話實話:“他去後舍換衣……”
羅令妤道謝便走。
劉慕伸手,似想攔她一下。但他的手與她華美的衣袖擦過,眼見女郎玉帛長袖如水般掠過手指,劉慕倉促轉身,看羅令妤提裙裾踩溪上石,已經涉水過岸了。劉慕聽到後方的疾奔聲與一疊的“表妹”喚聲,他再回頭,便看到陸二郎陸顯氣喘籲籲地跑出了廊子。
四目一對。
劉慕臉刷地黑了:怎麼又是這禍害?
他轉身要走,陸二郎看他要走的方向,怕他要去找羅令妤。陸二郎警醒:羅表妹和三弟之間誤會僅是誤會,但若加上劉慕,假的誤會都可能成真的。陸二郎對這位衡陽王警惕十分,完全不願劉慕和表妹有交情,到最後落得彼此都傷心難過的下場。
陸二郎一聲吼:“衡陽王!”
“公子!”
“劉慕!”
掉頭就走的劉慕被身後的人吼得差點跌到溪水裡去,周圍郎君女郎都看過來,竊竊私語他是不是和陸二郎吵嘴了。衡陽王火冒三丈地爆了粗:“……喊個屁!”
本就脾氣暴躁的少年郎,現在吃了陸二郎的心都有了——所以說他厭惡世家!世家郎君連他一個皇親國戚都說喊就喊,壓根不懼他發火。整個南國的政治被世家把持,長此以往,能有什麼好?
衡陽王被陸二郎牽製住的時候,齊三郎齊安找到了陸二郎交代他要找的人。但尋來了人,齊三郎便發現陸二郎不知跑去了哪裡。齊安正在人群中找陸二郎,便看到那單麵空廊下提著裙裾奔跑的女郎。女郎的身影在花木的掩映下時隱時現,多少岸邊的郎君都看到了她……齊三郎歡喜地驚呼了一聲:“羅妹妹!”
他的羅妹妹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反正女郎拐過廊子,人就不見了。齊安一愣後,連忙追出去。他之前確實是讓陸二郎幫他問羅妹妹的意思,因他分外不好意思與羅妹妹說話。但眼下羅妹妹就在他眼皮下……他不自禁地追去找人。
院中作畫的青年男女們有的詫異望著他們幾人“貓追老鼠”的遊戲,有的並沒有看到。隻有幾位名士作畫時,猛一抬頭,發現原本坐在亭子裡讓他們畫的羅女郎人已經不見了。然名士就是名士,女郎已經不在了,他們仍鎮定了一下,繼續接著畫了。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們已將羅女郎的倩影記在心中,女郎不在,他們可以更肆意地發揮了……眾人所見,幾位名士的畫,開始拐向充滿了想象力的方向……
眾人誇著:“先生便是先生,如此奇詭之作,隻有先生想得出。”
陸三郎那邊,卻是剛從舍中走出。
屋前的廊簷下跪著一瑟瑟發抖的侍女,侍女高舉著手中托盤,跪在舍外受罰。她自詡美貌,又暗自傾慕陸家三郎。悄悄弄臟了陸三郎的衣袍,跟陸三郎來後舍換衣。不想陸三郎人前冷淡,人後臉黑如蓋。她才羞紅著臉碰他一個衣角,就被他甩了出去。想跟郎君進舍中服侍郎君的願望不得,最後隻得跪在舍外吹著冷風。
陸昀換了身衣服後,心情仍不太好。他之所以不喜歡這些遊玩項目,就是自己總是招惹各種女郎。他實在不懂這世道女子的彪悍,若想勾他,何以總是得罪他?為何要弄臟他的衣衫?為何她們總是以為弄亂他身邊的事是尋到與他相處的機會,而不是得罪他?又憑什麼覺得僅是美貌就能讓他流連?
最厭以色勾他者!
褒衣博帶,振袖而出,陸三郎站在舍前。清風徐徐如滔卷,長身玉立的陸昀,芝蘭玉樹一般,襯得滿園華光流轉。陸三郎低下頭,看眼跪在旁邊的侍女,尋思怎麼罰他時,就聽到廊子另一頭傳來的腳步聲。他眉目稍微一跳,聽到羅令妤顫聲:“陸雪臣!”
齊三郎扶著廊柱跑到這邊,才喘口氣,便見羅女郎向那門口的陸三郎衝去。齊三郎心裡一晃,也連忙跟隨。
陸昀慢慢抬起眼。
他抬目時眉骨上揚,如展翅欲飛般。郎君姿容甚好,墨黑濃鬱,眉眼極俊。他一點點揚眉,眉眼間那驚魂攝魄般勾織起來的光影,讓齊三郎這個男兒郎都忍不住羞愧。陸昀抬眼時,已經聽出了羅令妤的聲音。他唇角含了一抹笑,才笑望向她,嘲笑她怎麼不好好被人作畫、跑來尋他。卻見奔到他麵前的羅令妤美目含怒,目中有隱隱淚光。
陸昀心裡一空,怔然:“……你怎麼哭了?誰欺負你了?”
羅令妤看到他這般俊朗,心中的火更是燒得旺。瞧不起她,他自己卻又打扮得如此光鮮,四處勾花引蝶。羅令妤氣得胸疼,乳便一顫顫的,看陸昀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下移,她腦中轟一下,更氣了——她現在已經知道這個偽君子總在看自己哪裡了!
憤怒與委屈兩種情感同時到來,讓羅令妤失去了平時的冷靜。她看到旁邊跪著的侍女托盤中的酒壺,想也不想,羅令妤抓過酒壺提起,一壺半滿的酒就向陸昀砸去。陸昀臉色一冷,才換了衣服又要被潑酒,他一邊往後退一邊抬袖子擋。然羅令妤反應這麼突然,陸昀真是一點沒想到。他後背靠在門上,抬了袖子,暈紅色的葡萄酒還是落到了他脖頸。紅色酒液落入衣襟處,還有幾滴因為女郎的憤怒甩手,甩到了陸昀玉白的麵上。
陸昀大怒,一把拽住她還欲行凶的手。陸三郎氣急敗壞:“羅令妤,你瘋了?!”
他最惡女郎如何對自己,她好的不學,也要學建業女郎們那彪悍的作風麼?
羅令妤反唇相譏:“我便是瘋了,也比不上你唱大戲。”
陸昀眉一跳,眼睛看到了後麵追過來的齊三郎。齊三郎看到羅令妤在和她表哥好似吵架,猶豫了下,在廊頭徘徊,沒有過來。陸昀低頭,微冷靜:“我如何唱大戲了?”
羅令妤:“你當人麵一套,背後又另一套。你瞧不起我,直接與我說便是。世上郎君又不是死絕了,我非你不可。你何以讓你二哥來試探我,管我套話?你就這般不喜我,這般辱我?”
陸昀俯眼,眼睫稠如密簾。下方跪著的侍女驚駭而詫異地仰頭看,見方才自己潑了酒,陸三郎已經是立即暴怒。而今他被他表妹潑了酒,酒液還濺到了臉上,陸三郎卻拽著他表妹的手不放,先不管他一身的狼狽。
陸昀問羅令妤,依然聲音平靜:“我讓我二哥如何試探你,套你話了?”
“你還不承認!”羅令妤紅著眼眶,咬唇,“你讓他問我納妾。你將我看作妾,你不尊重我。我知你向來清高誰都入不了眼,可我憑什麼被你這麼辱?你就是見我好欺負!你欺我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無人替我做主,還不許我自己出頭……可我什麼都沒有,我自己爭取,我哪裡錯了,讓你如此羞辱我?”
陸昀眉動了一下,依然冷靜:“你知你身份在建業郎君那裡不夠看,做妾的話……”
羅令妤:“那也與你無關!我做什麼你不喜的話都不用你管,你又不是我嫡親表哥。我大伯母都不理我,陸家其他人也不管我,你憑什麼管我?就是我與彆人作妾,也不需要你管!”
陸昀握她手腕的手一緊,緊得她手腕生痛。
他冷不丁睫一抬,其下冰玉一樣的眼瞳幽黑往來。陸昀往前走一步,突來的氣勢,壓得羅令妤向後一退。陸昀涼聲:“與旁人作妾就無關係,與我作妾就有關係?我就是辱你,旁人就不是辱你?”
羅令妤:“……你……”
身後,弱弱地傳來一道聲音,非常尷尬:“羅、羅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