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1(1 / 2)

佛樂清雅, 伎樂天女盤旋而舞, 在郎君和女郎們的興致盎然的注視下, 被連七娘不斷伸手邀請的羅氏女終於含笑應了。此年代, 富貴人家都重享樂,愛隨性, 跳舞之尚極為普遍。於貴族人士看來, 被人邀請合舞,乃是他們之間的自娛自樂, 羅令妤若始終不給連七娘麵子, 難免落個“清高”“玩不起”的評價——就如他們對陳娘子陳繡的評價一般。

當羅令妤配合連七娘舞起來時,人群中便發出歡呼喝彩聲。

端看舞女圍繞那修頸細腰的女郎,女郎隨之而舞的動作並不大,隻是抬起長袖、腰肢輕擺。她雙手相疊, 明麗的臉微側, 鳳眼輕垂,踩著樂聲便與連七娘交換了位置。二女背身而立, 上身都傾向對方, 眉目輕勾, 流轉如春水脈脈,人中的郎君們看得眼神大亮。二女反複而舞, 連七娘跳得奔放而大膽, 羅令妤則是輕盈嬌美。衣裙揚如飛雪, 配著鼓聲, 羅令妤雙手相合輕拍兩下, “啪啪”擊掌聲以應佛樂節奏——

“羅妹妹跳得真不錯!”

“雖動作不如那舞女,看起來卻極好看,想是人美?”

樂而不淫,媚而不俗,當是對羅令妤的極高評價。眾人都樂於欣賞這般的玩樂,羅令妤的脂粉坊第一日便鋪開了陣勢。想來等他們回去,反複回味今日的“伎樂天女舞”,想到與舞女共舞的羅令妤,他們定會到處說起,來這家新開的脂粉坊的人,便會多了。這正是羅令妤想要的。

退開以讓出位置給女郎跳舞,陸昀目光微眯,盯著被眾人稱頌的羅令妤。難以自控,他麵上仍然淡淡的不露表情,胸中抑氣卻退了很多。他專注的視線不離那場中蹁躚起舞的女郎,他看著她的腰肢、胸頸,看她得意而挑釁地向他看來,再聽到諸位郎君的誇讚……陸昀眼中忍不住噙了笑。

……確實……是挺好看的。

她的才藝從不拖後腿,隻有有把握的時候才會登台。小心機不斷,又不會使下三濫手段,到底還撐著一口氣……那何以對他就那般不同?拿他的臂釧說賣就賣?她怎麼不賣彆人送的東西去?

陸昀心情複雜。

一時想靠近她,安撫她;一時又心知此女危險,為她動情得不償失。許是他用情至深,她恃寵而驕,尚能吊著他……

陸昀幽深的、看得出神的目光落在對麵,對麵人群中的女郎們竊竊私語聲漸大,陸二郎抬頭,這才看到了陸三郎陸昀。陸顯心中難以言說地咯噔了一下,在舞樂聲、歡呼喝彩聲中,他不由自主地看一眼旁邊同樣看得專心的少年衡陽王,目光再焦慮地望向巷頭——

這一幕似曾相識的故事,其實在他的夢中也發生過。

羅表妹在花神選後與衡陽王一道回了建業,她不願再住在陸家,又不知她與衡陽王如何交流,羅令妤沒有無名無分地住進衡陽王府去,而是自己在外置了宅舍。中途是否有陸三郎相助,陸顯就不知了。當是時,建業人都有些猜測衡陽王與羅令妤的關係,但並不明顯。衡陽王與羅表妹感情突飛猛進的分水嶺,便是今日這樣的情況吧。

羅令妤仍然自己開了鋪子,夢中並沒有周子波相助。當日貴族男女仍去為她捧場。同樣的舞,同樣的聲樂。羅令妤這才是第一次認識連七娘。陸二郎陸顯也在人中,本是心懷愧疚前來為表妹捧場,他卻在人群中看到了陸三郎。陸三郎的出現引得了女郎們的尖叫欣喜,但陸三郎隻是站在人中,安靜地望著中間跳舞的人。

夢裡陸顯隻是覺得奇怪,卻並沒有多想,更沒有意識到陸昀可能是為羅表妹而來。衡陽王捧她……陸昀也是想捧她的。

之後便是巷頭突闖瘋馬,驚馬之時,衡陽王相救羅令妤。眾舞女逃跑時,亂哄哄中,劉慕當街斬馬,血濺了他一身,馬死前,鐵蹄直接踩向少年公子。衡陽王救了羅令妤,卻也為此受傷。眾人驚駭,忙送衡陽王去醫治。羅表妹自也是眼中含淚,眼睛隻看著劉慕了。

人後,陸昀卻是扶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束馬時他也曾上前相助,隻是劉慕風頭更大,無論是羅令妤還是眾人,都隻看到受重傷的劉慕,沒注意到手臂受傷的陸三郎。徒陸顯關心三弟,問他:“你手怎麼樣?”

夢裡的時候,陸昀立在混亂人中,目光寥寥,嘲諷地彎了下唇。立在日光下,郎君如潑墨山水畫般,然他淡聲:“無礙。”

陸顯便以為他當真無礙……

此時,眼見對麵的陸昀如夢中那樣垂下眼,陸顯心驚膽戰。他不斷地看巷頭,正是為了防止夢中的事發生,他特意讓仆從堵在巷口,攔住任何可能發瘋的馬。這邊歌舞聲歡愉,那邊陸顯看到巷口好像有幾個仆從吃力拉著馬韁跑過。陸顯鬆了口氣:如是這般,當沒有意外發生。劉慕不必受重傷,羅令妤不必同情他,三弟不至於徹底出局……

劉慕最厭陸顯這樣“我什麼都知道所以我來煩你了”的眼神,他往旁一挪。少年郎君的眼睛還發亮地看著那被連七娘拉著跳舞的美麗女郎,口中已經唾棄那女郎的表哥:“陸二,再次警告你,不要用這種眼神……”

他眼睛忽地抽一下。

眼看對麵二層樓閣開了窗,茶博士從窗口探出頭。年輕的茶博士與樓下的青年男女一道欣賞羅令妤的美貌,他看得滿目發直,一手撐窗的木杆從手中鬆了——

木杆哐當向下方跳舞的女郎砸去。

劉慕一個凜然,旁邊的文弱書生陸顯壓根沒看清,他一手沒攔住,劉慕已經衝了出去,怒吼一聲:“讓開!”他淩空而躍,手抓向那砸下來的木杆。當他伸手抓那木杆時,旁側有一武士模樣的年輕人也發覺了危險。這個武士原本津津有味地欣賞羅娘子的舞姿,危險一到,他同樣跳起去抓木杆。

劉慕與武士同時出手,二人在半空中相撞,兩手同時抓住同一條木杆。

而危險尚未結束!

陸二郎一聲慘叫:“表妹讓開!”

他聲音已經慢了,因為樓上的茶博士另一手端著的茶壺隻比先前的木杆慢一步而已。茶壺翻下去,茶壺中剛灌上的滾燙熱水向下嘩嘩潑去。當劉慕和武士一同出手時,下方的舞女們發出尖叫聲四散而逃,貴族郎君和女郎們也受了驚嚇本能逃跑。滾燙的熱茶從高處潑下,比木杆更快地潑向下方的羅令妤。

陸顯大腦轟地一下似炸開,滿目駭然:“表妹!”

他已經阻止了一個意外,但該發生的意外,仍然是阻止不了的對麼?一個壞的事情要發生,就一定會發生。軌跡改變再多,大事件不容置疑。那豈不是說戰爭仍會繼續,陸三郎仍會死,表妹仍會嫁給衡陽王……陸顯慘呼而奔走上前,他目中赤紅,形似癲狂,要阻止這一切——“不要!”

旁邊的貴族男女們:“……陸二郎瘋了?”

意外突來乍到,一根木杆躲了過去,熱水卻當頭罩下,壓根不給人躲的時間。羅令妤仰目,隻看到向她潑下來的水。她根本反應不及,目露惶恐,眨眼間就要被潑上時,旁邊伸來一隻手,攬抱住她,將她往懷中一罩。

那人的寬敞大袖直接擋住了她的臉,讓她埋到了他懷裡。羅令妤鼻尖撞上郎君的胸膛,聞到他身上的清香,便知道摟抱住她、用袖子擋住她臉的人是誰。一刹那她惶恐不安的心就放了下來,她手指緊緊摳住他的袖子,發著抖躲在他懷中。然陸昀用袖子擋住了她的臉,水潑下來的速要比他的動作快,他幫了羅令妤,他幫不了自己。

在眾人驚怕目光中,他們眼睜睜看著茶壺中倒下來的熱水潑向了陸三郎的臉。貴族男女們驚呼:“陸三郎!”疾奔而去。

閣樓上嚇傻的茶博士雙腿一軟,跌坐在地:“……”

陸昀一聲悶哼,袖子擦過羅令妤的臉,便抬起捂住了自己的臉。他往後退,混亂中跌坐在地,羅令妤跟著他一同倒下。看到眾人都奔過來查看,再看郎君用袖子擋住臉,另一隻拽著她的手臂肌肉緊繃。羅令妤仰目,隻看到他微紅的下巴,濕噠噠滴下來的水……羅令妤麵色慘白,眼淚一下子滾落,抓住他的手:“三表哥,三表哥……”

她顫巍巍伸手要去扯他袖子,要去看他的臉,手腕卻被他緊扣,他始終不放開袖子……

他、他、他的臉……

羅令妤大腦完全空白。

幸好此時陸二郎陸顯排開人群過來,高聲喚人:“尋醫尋醫!三弟莫怕,我們這就回家……”

“表妹莫哭,三弟不會有事的……”

“把樓上倒茶的人給我捆下來!”

陸顯忙碌無比,既要照顧這邊的陸三郎和羅令妤,還要抽空看那邊的衡陽王劉慕。陸顯看到劉慕分明和那武士一道抓住了木杆,解除了危機,劉慕卻隻是停頓了一下,再次伸手扣向那個武士的肩,似要留下這個人。陸顯露出意外的神色:為何劉慕不停手,不來關心這邊的混亂,還和那個武士打得不可開交?

那武士也甚煩:“郎君留步!我隻是路過,你這是何意?”

劉慕本就陰冷的目向下壓了壓,冷道:“這就要問問你是否做過什麼了!”

當木杆落下來,當他和這個武士同時抓向那木杆,當兩人的招式碰在一起時,電光火石間,劉慕瞬間發現了一樁原本已被他蓋棺給陳王的事——這個武士的武功招式,和當日他從衡陽來建業時,路上碰到的那批刺客是同出一脈。

這個武士是軍人,難道當日刺殺他的,也是軍人?

劉慕心裡發冷,千萬個念頭同時到來。他追向這個武士,發狠地繃了下巴:陳王隻是建業裡一個普通的公子,又不掌兵權,他哪來的權力調動軍隊為刺客,為他來刺殺自己呢?如果不是陳王要殺他,那是誰?!整個建業,誰有權力調動軍隊?!

大腦中的弦繃起,不可置信、不敢相信,渾身驟冷驟熱,這片刻時間,衡陽王劉慕已完全不記得自己要救什麼羅令妤。他陰鷙的目光如蛇般纏著整個武士,一追一趕,他勢必要知道真相!要知道為何自己會遇刺!

陸二郎陸顯焦急的喊聲已經離他越來越遠:“衡陽王!劉慕!劉慕,回來……”

劉慕渾然未聽,一徑追向那不堪他擾的武士,二人追打著,躍上牆頭,跳出了這條巷子。陸二郎那邊喚不回人,又實在更關心陸三郎的傷勢。匆匆間,陸二郎隻好留了仆從去找劉慕,自己則坐上車,帶堂弟和表妹立刻驅車回陸家。

羅令妤眼中含著淚,同坐一車,陸昀掩著袖子,她始終想看:“你讓我看看你的臉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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