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小姐們、郎君們、女眷們都被請了出去, 燈籠在外頭的簷下撞得叮咣響。光一重重疊在一起, 將將蘇醒的江婉儀和眾女走下石階,她回頭, 看到燈籠後的帷帳遮掩下,郎君和女郎在窗下垂坐的身影。
自是陸昀和羅令妤。
陸老夫人把人趕走後, 說陸三郎和羅女郎吵得厲害,老人家要親自勸架。
陸昀斜靠著窗, 江婉儀隻看到晚風穿簾, 三郎的背影都麗,側容仍然俊而多雅,讓人見之不忘;
而羅令妤則虛坐他的對麵,低頭飲淚, 嬌喘微微, 淚水沾頰,何等的柔弱惹人憐。
江婉儀目中黯黯, 想若是自己哭,定哭不出羅令妤的這副滿腔愁頓委屈、楚楚動人的樣子。她自己本性柔婉,都哭不成這樣,羅令妤被表小姐們說是“爭強好勝”, 怎麼就能有這麼多眼淚呢?江婉儀昏沉沉想不明白,卻時時想起自己昏睡前聽到的陸三郎說的“我要娶她”。
家裡表小姐那麼多,都和他認識了那麼多年……羅娘子才來了不過半年, 他就要娶……
江婉儀目中也含了淚, 心裡酸得難受, 恨不得回去跟羅令妤對著哭,比比誰的委屈更多些。
陸老夫人現在沒空關心表小姐們的心情,她被陸昀那一句“我要娶她”,炸得還沒到用晚膳的時間,她已經沒了胃口了。人走後,屋裡隻剩下了陸夫人這個當家女君陪同。陸老夫人才語重心長地給陸昀和羅令妤勸架:
“年紀小小的,脾氣卻這麼急。不說羅娘子身上還有婚約,就是沒有,憑三郎你這一通亂喊,我也不能同意了你們成親。你們現在都吵成這樣,日後真在一起了,陸家還不得被你們拆了?”
“三郎你就會欺負你表妹!羅娘子年紀輕,又活潑,喜歡開玩笑,你怎麼能當真?還把羅娘子說哭了?好歹也是我們家親戚,你這樣,讓人說陸家失了禮數,瞧不起舊交。”
“我就當你們兩個今天是胡鬨了,下不為例。不要再把‘娶’不‘娶’的掛嘴邊,羅娘子是有未婚夫君的人,三郎你得為她名聲著想。”
陸老夫人確實是不想自己的孫兒娶一個娘家無勢的落魄士族女,她直接將此事件定義為兩個小孩子的玩鬨。陸夫人在旁邊撇了撇嘴角,作為最早關注陸三郎和羅娘子糾葛的人來說,她查了三郎和羅令妤之間事那麼久,她比陸老夫人更清楚這兩人的關係有多好。不過婆婆那麼說,她當然不會拆婆婆的台了。
不管怎麼說,陸老夫人各打一耙,到底讓陸昀和羅令妤不吵了,還讓兩人和好。
等陸昀和羅令妤都起身羞愧地互相道歉、兩人相攜出去後,陸老夫人神情才鬆了些。再等外頭的侍女回來,跟陸老夫人和陸夫人說“三郎送表小姐回去了”,屋中兩人才算真正放鬆——這次事件總算結束。
羅令妤卻到底在陸老夫人這裡掛上了牌。
陸昀那要娶羅令妤的話,讓陸老夫人心裡蠻不自在的。似一根刺,時不時就要來紮一下,讓她忘不掉。
“什麼,什麼?我錯過了什麼?三郎要娶我們家令妤?”陸老夫人和兒媳正商量著陸昀的婚事,陸夫人專門挑出了建業名門女郎的冊子給婆婆看,簾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簾子一打開,陸英一身窄袖騎袍,腳踩長靿靴,豔麗四射、滿是好奇地進了屋,坐到了她母親坐下,伸長了脖子等解釋。
陸夫人嗬了一聲:“小姑今日倒回來的早,還能趕上晚膳。”
陸英無視自己的大嫂,隻問自己感興趣的:“我剛回來,就聽說三郎想娶羅令妤?我們家令妤就那般魅力大,身上還有婚約,都能打動三郎的鐵石心?哈,以前可從來沒見三郎這麼失態過。他是不要名聲了吧?”
陸老夫人斥女兒:“你儘胡說!這事可彆亂傳,要是外頭聽到風言風語,我就找你問話!三郎和羅娘子不過是小孩子拌嘴,被你們說的好像真有什麼似的。你這個伯母平時不管侄女,這會兒才想起?”
陸英在大嫂幸災樂禍的凝視下,微尷尬:“我這不是過問來了嘛。”
她連自己的親兒子都不怎麼管,怎麼可能管一個如今隻有明麵上是侄女、實際上與她毫無血緣關係的羅令妤?
陸老夫人翻著手中的畫冊,翻一遍後,將冊子放到了旁邊。陸老夫人歎口氣:“建業這些女郎們,三郎都認識,要是有心思,早該有了。我看不要拘泥於建業了,其他地方的世家女郎,也多相看著。你與清弋那丫頭寫封信,問她身邊有沒有能給她三弟介紹的好人家的女郎。”
“咱們這樣的世家,並不委屈自己家的郎君。娶妻不光要門當戶對,還要郎君自己滿意。你與清弋好好說,彆弄得像是我們不顧郎君喜好一般。”
這話是對陸夫人說的,陸清弋是陸夫人的大女兒,現今嫁去了漢中。陸家的女孩子這一輩就這麼一個,陸老夫人第一個就想起了這個孫女。
陸夫人點了頭。
陸老夫人想了想,再叫家裡嫁進來的其他女眷們幫著相看。陸家是沒女孩子,但親戚家總是有的。沾親帶故,總能挑出陸昀喜歡的。陸老夫人再想起羅令妤,暗自嘀咕:“我看江娘子是沒希望了。以前我們也給三郎相看過不少女郎,活潑的,溫柔的,害羞的,彪悍的……各式各樣。可他都不喜歡。他喜歡羅娘子這一類的?我們可比照著羅娘子找。但是羅娘子又算是哪一類的?”
陸夫人胸口微滯,說不清楚。她和羅令妤性情不相投,對這個女郎的素日行為滿心偏見。可偏偏她又覺得羅令妤會辦事,家裡的幾次小宴羅令妤都辦得不錯。在自己相看兒媳的時候,羅令妤又能幫她問話。陸夫人心情複雜,不知該如何評價羅令妤。
陸英聽明白了母親和大嫂的話。她挑了下眉,慵懶無比道:“想找令妤這一類的啊?那我勸你們彆忙活了,令妤這一類的女郎,她已經做到極限了。你們再挑,也不一定能挑出比她強的了。”
陸老夫人看向女兒。
見女兒掰手指:“我這個侄女自幼好強,學什麼都快,還不輸人。家逢變故,我都以為她定然活不成,沒想到她能領著妹妹一路從汝陽投奔到南陽去,找到羅氏本家。當年羅家滅門那麼大的事,連我都整整一年做噩夢,睡不好。她卻在南陽過得有滋有味,還給自己找了個未婚夫君?嘿,南陽範氏,那可是不比陸家差多少的大世家啊。”
“每次逢年過節,她都記得給我送禮,將我這個伯母掛在嘴邊。我這人懶怠,對這些向來不在意。尋常年少女孩兒碰上我,我不理一兩次,她就心知我瞧不起,不會再湊上來了。但我們令妤不一樣……她能厚著臉皮一直親切喊我‘伯母’,硬生生把我喊得真的記住了她。”
陸英似笑非笑:“她在南陽遇到了些麻煩,來建業投靠。如果不是這麼多年她一直給我寫信、送禮,我真不會給自己找上這麼一個麻煩。”
“真的是嘴甜,會討好人,心思聰敏。是有些小心機,年紀小些,掩飾得不夠好,不過人無完人,隻要不去行下三濫的事,這也無傷大雅。”
“對自己是真的嚴格。我的小叔一家都走了多少年了?她離開汝陽時不過十歲,但現在再看她,貴女該學該會的,她一樣不落人後。琴棋詩畫,烹飪女工,遊戲賞玩……她一天是將時間掰成了多少份,才能學到今天這一步,母親你們想過麼?”
陸老夫人等人若有所思。
陸英手撐著下巴,慨歎:“而我們這位陸三郎嘛,性子清高,誰都看不起。女郎若臉皮不厚,恐真的和他說不上幾句話。羅令妤性格活潑,能說會道,和她在一起永不怕冷場,便是家裡的表小姐們,各有小心思,也沒有在明麵上和羅令妤鬨出不和來。而按說以羅令妤的美貌,不喜她的女郎,該比實際上我們見到的不知多多少倍。”
“羅令妤貌美如此,清中帶豔。自古以來明豔那一掛美人,郎君嘴上說‘禍國殃民’,心裡誰不想多看兩眼?我們三郎再清高傲慢,那也是正常男郎。”
“羅令妤腰肢細,胸豐盈,行動間綽約風流。許是小時習過舞的緣故,她的神采和儀姿都極佳。來建業不過半年,就是當真無愧的‘花神’。現在建業的郎君女郎們,哪個不認識她?沒聽過她的大名?”
陸英笑:“陸三郎就喜歡這一類的風流女郎吧。令妤將自己的風格快走到極致了,將陸三郎的眼光拔高成了那樣……你們還怎麼找?活潑的未必有她美,有她美的未必如她身材好,和她身材好的又未必如她一樣才藝多……哈哈哈。”
陸英自己說得忍俊不禁,看對麵的陸老夫人和陸夫人的臉色十分精彩。雖然自己和侄女不親,但是許是羅令妤送多了禮物的緣故,關鍵時候,陸英還是為羅令妤說了不少好話。可見平時的用功,不一定讓人平時對你表現得多親切,關鍵時刻卻一定有用。
陸老夫人被女兒說的,也覺得羅令妤很不錯。陸三郎和陸二郎不一樣,陸二郎有他父母為他籌謀;但三郎自幼沒了父母,三郎的妻子,必然是要能獨當一麵的。陸老夫人給孫兒找媳婦,盯著名門女,不光是為了世婚利益,還是因為名門女眼界廣,見識得多,能撐得起門麵,不給孫兒拉後腿。像這幾年開始崛起的寒門,陸老夫人就瞧不上,畢竟底蘊差太多,雙方沒什麼好說的。
隻是羅令妤啊……
陸老夫人道:“她什麼都好,就是家世太差。娶了她,與沒娶似的。不但幫不到三郎,南陽羅氏,還得三郎幫襯。三郎本就沒了父母,日後妻子這邊也沒人能幫他。三郎命途多舛,卻自來多才。他好不容易憑自己才能成為了當代名士,我是他祖母,我舍不得見他路子走得苦,舍不得見他不如彆的比不上他的郎君走得順。”
陸英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在她看來,世家郎君,能有多苦?然她不能這麼說,說了母親又得罵她涼薄,不心疼侄兒了。
最後,幾個人商量著,聲音漸漸弱了下去。留陸老夫人最後一聲歎:“……我們再看看吧。”
……
當晚下了雨,淅淅瀝瀝雨水敲窗,羅令妤是在自己院子裡用的晚膳。空氣涼了一層,妹妹羅雲嫿聽說了她和陸昀吵架的事,眨巴著眼睛,關心地來問她。小娘子被姐姐摸摸頭,看姐姐得意一笑:“放心吧,我自有打算。”
羅雲嫿在姐姐這裡磨了一晚上,姐姐看著她寫大字。小娘子趴在案上,悄悄望姐姐。看羅令妤一開始神情淡定,後來就不斷地扭頭看窗,還讓侍女出去院子看看。羅令妤眉目間神色漸焦慮,她的小妹妹觀察半天後,福至心靈:“……姐啊,你是不是又得罪三表哥了?”
羅令妤一滯:“……”
她拍妹妹額頭一下:“什麼叫‘又’?彆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