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昀領著羅令妤東拐西拐,出軍營,過叢林,爬山丘。到了一處懸崖邊,夜霧深濃,羅令妤俯目而望,四處黑漆漆的,也觀不到什麼。隻滿天繁星在頂,悠然流轉。滿心疑惑中,陸昀拉著她,走向崖口一突出的、足有一人高的山石。
他鬆開了她的手腕。站在山石前,陸昀一手取了火折子點亮,一手伸出,拂開山石上的枝葉草屑與塵埃。他下巴微揚,溫聲:“妤兒妹妹,過來看。”
羅令妤站到他身後,他手中的火把拂照向山石清壁。石上筆刀鋒利,縱橫嶙峋,左右分開,刻著兩段字。
陸昀不知什麼時候,將她一直向他求的、他想說卻一直沒機會說的話,都刻在了這處的山石上——
右邊起處,是“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左邊回應的,則是“千秋還卿一言,愛自不移若山”。字跡一樣的氣勢飛揚,鋒銳若可破石而出。這樣瀟灑又狂放的字跡,羅令妤多次見過,是陸昀最擅長的一種書法。
羅令妤眸子定住了,一時哽咽上心頭。她步子前邁,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山石上,顫聲:“你、你……”
兩邊的詩句左右應答,略有不同的,是左邊陸昀那回話,右下角,寫了一個“昀”字。左邊女子的問話,右下角卻是乾乾淨淨,什麼也不曾留下。陸昀雖刻下了字,卻沒有代替她。
頭頂星光爛爛,崖口風大,羅令妤裙裾若煙,纖腰似托。衣帶飛揚,疑要被風吹蕩而走,陸昀站到她身後。火光搖曳照在石上,郎君揚起的衣袖和女郎的纏在一起,兩人映在山石上的身影也交映重疊。
陸昀在後,拉著她的手,一道拂在冰涼的石頭上,從刻著的字上慢慢劃過。他聲音平緩如悠琴:“山石為證,歲月作憑。”
“太子望山不移,你我誓言,便始終為天地見證。哪怕此生終了,千萬年後,山石不催,此愛不絕。”
他的手握住她,低頭附耳,柔聲:“令妤,應麼?”
羅令妤喉嚨裡堵住團棉花般,她不敢開口,怕自己一說話,就禁不住啜泣,擋不住眼中的潮意。她極缺愛,極羨慕旁人的家庭美滿。她用於爭取的東西,實則自己一直不是很信。而陸昀、陸昀……她吸一下鼻子,眨掉眼中淚意,抱怨道:“什麼誓言?隻有你的名字,我可什麼也沒有。”
陸昀微微一笑。
他道:“來。”
當真是準備充足,一開始就做了這樣的準備。羅令妤抱怨後,陸昀就變戲法一樣從袖袋中取出了刻刀。女郎被他從後擁住,他握著她的手,一道握住那刻刀,在女子問話的那兩列詩後,一筆一劃,一起刻下她的名字,“妤”。
——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那愛,自然是不移若山。
零星燈火遠去,人間喧嘩變得遙遠。山勢起伏,青翠如黛,與頭頂漫漫流動的星河輝映。遼闊天地,遠方軍營中軍士喝酒劃拳聲飄去,近處男女相擁立在懸崖峭壁前,立在一人高的山石前。丹紗羅裙衣帶纏繞,郎君從後抱著女郎,拖著她的手。左手火把,右手刻刀,呼吸相貼,他們專注地在山石上刻字。
靜謐而鄭重。
不知所起,不求所往。那蓬勃之愛,它訴起源頭,又向著遠方往複奔湧,長流不息。
愛當是勢均力敵,不是兩敗俱傷,便是花好月圓。此情此夜,山石為證,歲月作憑。山石不催,此愛無悔。
……
山下的南陽郡城,陸二郎陸顯在自己的睡夢中翻了個身。他也做了一個夢,他比所有人更快的,看到了那個未來——
是年三月,陸三郎與其表妹羅令妤於南陽成親。
南陽和談結束後,夫妻二人回返建業,拜見長輩。
其樂融融,當是陸二郎於夢中,見過最溫馨的一段。
在夢中,陸二郎的唇角已經勾起,卻突然凝目,呼吸粗重。他夢到了建業城亂,夢到了戰火燒起。
還夢到了……羅表妹流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