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休休抬起眼,朝著佛苑的入口看去。
走在最前麵的是太後與皇帝,身側跟著皇後——皇後今日穿著玉渦色曳地望仙裙,青絲綰作鸞鳳淩雲髻,神色奕奕,額間若隱若現出薄汗,貼著幾根飛揚亂舞的發絲,似是剛剛習練過武功。
皇後乃是北宮之中,入宮時間最長的一個,亦是年歲最大的那一個,但她出身武將世家,每日舞刀弄劍,雖沒有刻意保養,卻也比得大部分嬪妃顯得年輕。
已是四十歲的年齡,眉眼間卻不見多少細紋,皮膚皙白,雙眸炯炯,竟還留存著幾分少女的靈韻。
皇後身後跟著的女人,便是貞貴妃了。
她身著赭紅細赤金絲八幅羅裙,黑發高梳於頂,巍峨高聳,乃是高椎髻也。鬢間攢珠輕顫,眉目溫柔,唇畔含笑,手臂上挽迤著丈長的白梅蟬翼紗,施施而來。
顧休休不是第一次見貞貴妃,往日宮宴或是春闈秋獵時,都能見到貞貴妃幾次——貞貴妃聖寵多年不衰,哪裡有皇帝,哪裡就有貞貴妃的身影出沒。
反倒是皇後,極少與皇帝同框,除了必須要一起出場的重要宴席,其餘時間皆是稱病抱恙。
貞貴妃很會形象和表情管理,不論是在皇帝麵前,又或者是外人麵前,她一向都是慈眉善目,柔弱無依的模樣。
若非顧休休知道北宮子嗣單薄是因為貞貴妃下了毒手,若非是她親眼看到彈幕上貞貴妃是如何構陷栽贓顧月,若非是她被山匪劫持,險些被先淫後殺。
她大抵也不會相信,眼前看起來溫柔和善的婦人,乃是個蛇蠍狠辣的心腸。
貞貴妃似是察覺到顧休休投來的目光,緩緩側過頭去,對著她彎起眸子,柔柔一笑。
顧休休沒什麼反應,還對著貞貴妃回以一笑,冷淡疏離又禮貌。
而侯在一旁的朱玉看到那笑容,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咻的一下冒了起來,倒也不是害怕貞貴妃,隻是覺得那笑裡藏刀的模樣,讓人脊背發涼,恍若置身冰窖。
幾人落座在最前麵一排的席墊上,此時佛苑裡的嬪妃與士族女郎們皆已落座,但第一排的席墊上,卻還缺席了兩人的位置。
就在顧休休思忖著顧月怎麼還不來時,津渡倒是先到了,他受皇帝之邀,來此旁聽蓬元大師講經誦道。
津渡的視線很自然的在佛苑裡掃了一圈,見皇帝身旁坐著太後、皇後、貞貴妃,卻唯獨沒有顧月時,那雙善眸中勾出一絲笑來。
他受邀而來,自是要落座前排,與皇帝打過招呼,便坐在了第一排邊角空缺的兩個位置之一的席墊上。
津渡剛坐下,那邊顧月便帶著春芽姍姍來遲,出現在了佛苑內。皇帝見她來了,略有些疑惑:“宸妃去了何處,怎地看起來風塵仆仆的?”
“……”顧月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津渡,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那雙含著笑意的桃花眼仿佛在說話——花兒,你不是說跟皇帝賞秋花去了?
她臉頰憋得通紅,彆過頭,回道:“……走岔了路,剛尋到佛苑。”
皇帝點點頭,也沒多說什麼,隻讓她快些入座。
雖然他不甚歡喜顧休休,但對於這個性子清泠、貌美又向來不會爭寵的宸妃,他還是較為屬意的——男人便是如此,總有些莫名其妙的勝負欲與征服欲,得不到的時候便永遠在騷動,越是不在意他,他就越悸動。
宮裡除了貞貴妃,較為得寵的便是顧月了,一個月總能被皇帝翻上幾次牌子。
顯然留給顧月的座位,隻有第一排邊角上,津渡身旁的席墊了。
津渡不但在苗疆受人尊崇,來到北魏後,在旁人眼中亦是德高望重的佛子高僧,所謂的男女大防,麵對出家人便形同虛設。
沒有人覺得佛子與嬪妃坐在一排有什麼不妥,但顧月卻覺得十分彆扭,將席墊往一旁靠了靠,與津渡保持開了距離。
津渡對此隻是笑而不語。
自從皇帝一入場,原本有些嘈雜的佛苑裡,便安靜地連風吹樹動的聲響,都能清晰聽見。
蓬元大師在一炷香後,出現在了佛苑內。他穿著腰寬袖闊,圓領方襟的海青僧袍,鬢發與麵上的胡須皆是華色,坐在蒲團上,麵對著眾人。
而坐在蓬元大師一旁的,則是永寧寺裡的住持,他身著赤衣袈裟,手中掛著一串蓮花持珠,微闔著雙眼,盤坐在蒲團上,一幅世外高僧的模樣。
相對於住持的裝模作樣,蓬元大師則看起來神色自然多了。他麵帶悲憫,眼中清亮,將佛經緩緩道來,嗓音滄桑中又夾雜曆經磨難後的徹悟,顯得分外空靈。
那聲音可以撫平一切躁意,似是山穀溪澗的清泉,又像是兩指在撥弄琴弦,每一個字,每一個音,都仿佛化作了悠遠空明的琴聲,陶冶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靈。
這場講經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可沒有人覺得乏味厭倦,皆是在用心傾聽接受著佛經的熏陶洗禮。
直到蓬元大師話畢,顧休休覺得自己又得到了一次新的升華,昨夜因那本小冊子而亂了的心神與躁動,此刻都煙消雲散。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吃喝飲食與男女情.欲,皆是人的基本欲求,她又何必自尋煩惱,為此困擾,一切順其自然便是了。
講經過後,便是解惑環節。聽經的人可以提出自己的疑惑,而蓬元大師則會為此解答。
貞貴妃已是有些坐不住了,她本是篤定顧休休會迫不及待地選擇在人最多的時候揭發她與住持私通——也就是此時,佛苑內聽經的嬪妃與女郎,幾乎是聚集了整個洛陽城裡有頭有臉的權貴家族們。
解惑時間,亦是一個時辰。若顧休休覺得聽講時不便打斷蓬元大師,那現在呢?
佛經也講完了,正是眾人最放鬆,毫不戒備的時候,在此時拋出‘貞貴妃與住持私通’或‘四皇子乃是住持的血脈’這樣的驚天消息,最是合適不過了。
坐在蓬元大師身旁的住持,也有些疑惑,不斷看向貞貴妃,似乎是在催促她趕緊把此事了了——他可不想隨時綁著定時炸彈般,被顧休休一直惦記著他與貞貴妃‘私通’的事情。
貞貴妃心裡焦急,麵上卻仍是淡定的模樣,直接忽視了住持的視線,側過頭看了一眼侯在佛苑一角的宮婢們——春芽便在此處。
春芽似乎察覺到了有人在看她,她恍惚著抬起頭,對上貞貴妃的目光,顯得怯懦又膽顫。
貞貴妃朝春芽笑了一聲,像是無聲的威脅,在看到春芽慌張的神色後,她安心下來,耐著性子繼續等了下去。
講經一個時辰,解惑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之後,佛苑上空已是蒙蒙泛起了粉橘色的夕光,天色漸黯,遠空上方現出半輪銀白的月梢。
蓬元大師起身欲要離開,皇帝與太後一邊討論著佛道,一邊朝著佛苑外走去。
士族女郎們見講經結束,也紛紛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些筋骨,便準備收拾一下去齋坊用晚膳了。
貞貴妃見顧休休此時仍沒有動靜,在心底暗罵了一聲慫貨,而後遠遠對著春芽使了個眼色。
春芽顫了兩下,似是有些不情願,可麵對貞貴妃略帶上幾分狠厲的眸色,她隻得低埋下頭,邁著碎步從人群中穿梭而去,直奔著皇帝的身前跪了下去。
她跪的突然,撲通一聲,著實將皇帝嚇了一跳,足下一連向後撤了幾步,險些就要大喊‘來人!護駕!’了。
待反應過來眼前的人不是刺客,而是一名宮婢後,皇帝停住動作,臉色微微沉了下去:“跪者何人?……你是哪個嬪妃宮裡的婢女?”
他眸中醞釀著風雨欲來前的陰霾,似乎極為不悅。是了,任誰好端端被驚嚇一番,都要氣惱不快。
最好這個宮婢攔下他,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稟報,不然他非要亂棍打死這個一驚一乍的宮婢。
春芽沒敢抬頭,已是被皇帝身上不怒自威的震懾力嚇得腿都哆嗦了。她倒在地上,長長地叩了兩個頭,還未開口說話,已是被顧月認了出來:“……春芽?”
皇帝雙手插在腰上,抬頭看了一眼顧月,皺了皺眉:“宸妃,這是你宮裡的婢女?”
“是,奴婢是宸妃娘娘的宮婢……奴婢,奴婢要……”春芽的牙關都在顫,她似乎沒有勇氣說完一整句話,便抬起眼來,朝著貞貴妃看去。
若不是皇帝在這裡,貞貴妃便要上去給春芽腦袋上來一腳了。說話便說話,一直偷瞄她是什麼意思,生怕彆人不知道她們兩個有關聯嗎?
太後畢竟是上一屆的宮鬥冠軍,看到春芽那怯生生不停望向貞貴妃的眼神,便已經大致腦補出了春芽跟貞貴妃的關係。
雖然不喜歡貞貴妃,但貞貴妃娘家的實力不容小覷,隻要不往她侄女皇後身上牽扯,鬨不出什麼大亂子,便也由著她們去了。
春芽結巴了半晌,就在皇帝要失去耐心之前,貞貴妃溫和著笑容,俯下身子,嗓音如清風拂麵:“你一直往本宮這裡看,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說著,她輕輕拍了拍春芽的肩膀,猶如安撫似的:“不急,你慢慢說。”
周圍的人見貞貴妃麵對一個小小的宮婢,都如此耐心和善,不由悄聲讚歎道:“貞貴妃果然不愧是名門出身,謝家儘出名士,連女郎也是不同凡響。”
顧休休不知何時走到了顧月身邊,聽到那時而傳來的讚美,不由揚起了唇畔。
春芽得到了貞貴妃的鼓舞,卻也沒有好些,說話仍是磕磕巴巴:“奴,奴婢要告發貞貴妃私通穢亂後宮……”
說出這一句來,她橫了橫心,咬牙將貞貴妃交給她的話,一字不差地複述了出來:“奴婢今日親眼所見,貞貴妃的赤色肚兜卷在經文殿的畫軸中,還有皇上禦賜之物冰硯……貞貴妃也送給了私通的奸夫,便是永寧寺的住持!”
話音落下,周圍一片寂靜。
貞貴妃麵上溫柔的神情僵住,猶如五雷轟頂,身子顫了顫,手臂緩緩抬起,指向了春芽:“你這宮婢在胡亂說些什麼?你怎麼可以血口噴人?”
永寧寺的住持也快步走了過來,冷著臉對春芽道:“女施主,你說你在經文殿親眼所見?那經文殿乃是老衲打坐誦經之處,旁人不得隨意進出,你又是如何親眼所見?”
他招手喚來了經文殿的掃地僧,問道:“今日是你守院,你可曾看見過這位女施主進出經文殿?”
掃地僧搖了搖頭,如實道:“小僧從子時守夜便在經文殿中,並未見過這位女施主進出……”
說罷,他頓了一下,在人群中尋覓了片刻,目光停留在了顧休休身上:“今日清晨倒是見那位女施主來過經文殿遞送經文,剛巧那時住持不在殿內,小僧便讓女施主將經文送到殿內的桌子上。此外,再無旁人進出經文殿了。”
掃地僧雖是如實道來,卻無意間將顧休休推作了眾矢之的。
周圍的嬪妃和士族女郎皆是個頂個的人精,聽到這裡,便也明了過來,春芽壓根沒有親眼看見什麼肚兜和冰硯,根本就是得了宸妃和顧休休兩姐妹的指示,在栽贓誣陷貞貴妃。
“太卑鄙了吧,果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竟是沒想到她們姐妹兩人如此歹毒。有本事倒是自己出麵來揭發,怎麼還逼迫一個小小的宮婢頂罪,你瞧瞧那婢女都嚇成什麼樣子了!”
“可不是嗎!誣陷人也不尋個好由頭,連永寧寺住持一個出家人都敢栽贓陷害,未免太過牽強離譜。”
“依我看,此事怕是宸妃娘娘授意的,那顧家女郎陷害了貞貴妃也得不到什麼好處,該是宸妃想要爭寵,便要顧家女郎助她鏟除異己。”
……
即便女眷們說話的聲音不大,皆是在悄悄議論,可皇帝畢竟不是個聾子,他原本就陰沉的臉色,在此刻結出了冰霜:“都給朕住口!”
還沉浸在吃瓜看戲中的女郎們,此時在恍然想起,皇帝陛下還在一旁,紛紛噤了聲,縮著腦袋再不敢吭聲了。
皇帝抬手就給春芽來了一巴掌,直將春芽打得鼻血橫流,臉頰霎時間便腫起來了一片紅印:“賤婢,你可知出言不遜,汙蔑嬪妃私通該當何罪?”
“昨日貞貴妃房中失竊,被賊人竊走肚兜與冰硯,一早就與朕說了。朕還當是哪個不要命的東西竊走了貞貴妃之物……”
他看向了顧月,眯起了雙眸,聲若寒冰:“不過區區賤婢,怎敢誣陷妃嬪……宸妃你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明眼人都能瞧出來,落在春芽臉上的一巴掌,那是打給顧月看的。
皇帝本就偏寵貞貴妃,此時寵愛的心上人遭人汙蔑,自是火不打一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