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休休不知道他是何時移開了壓在她身上的大當家,那屍體似乎還滾熱著,流淌出的血液粘稠又殷紅,燙得灼人。
在行宮中被鐵牛掐住脖子的時候,她沒有掉一滴眼淚。被刀刃抵住臉頰,將要毀容的那一刻,她沒有哭。
就連她被大當家撲倒壓住,將那柄柳葉刀沒入他頸間,被他的血迸濺了一臉,看著他如同被割斷喉嚨,撲棱著翅膀垂死掙紮的雞一般抽搐時,亦是沒有落淚。
可自從看到了元容,顧休休就止不住了淚水,大顆大顆的淚珠,彙成一行清淚,從眼角落下去,沿著臉頰流淌而過,沾染成了血色。
“豆兒,沒事了……”元容將她從血泊中拉出來,蒼白沒有血色的大掌覆上她的臉龐,有些冰冷的掌心貼著她的臉頰,輕輕拂落淚水與迸濺上的鮮血。
“我,我殺人了……”
顧休休努力睜大眼睛,試圖從朦朧的霧水中看清他的臉,她染血的手慢慢顫著,抽噎著,一頭撞進了他懷裡,死死抓著他的衣角,似是絕望又崩潰地放聲哭了出來。
她連雞都沒殺過,可她剛剛卻殺了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難以冷靜下來,渾身癱軟無力,卻用雙臂緊緊叩著他,身上的血跡沾染上了他的白狐裘,他也毫不在意。
元容抬手,輕緩地,一下一下,慢慢拍著她弓起緊繃著的身子,沒有溫度的手掌落在她抖如糠篩的後背上,低聲道:“不是你殺了他,是他自己撞在了刀上……”
“你是在保護自己,你做得很對。”
元容似是在循序漸進地引導她,他微微垂首,貼在她的右耳邊,嗓音溫和又有力,像是被賦予了什麼魔力,能讓人不由自主想要相信他的話。
她抽泣著,緩緩抬起頭,淚眼迷蒙看著他,身子跟著一顫一顫:“我……我是在……保護自己?”
元容輕輕頷首,握住她有些發冷的手:“不但是保護自己,豆兒還為民除害了。”
“他是無惡不作的山匪,不知曾殺過多少無辜的人,又傷害過多少年青女郎……如今他死了,以後就不會再有人被傷害了,這樣想一想,豆兒是不是救了多少人?”
明明他的手掌也沒有多少溫度,可就是給顧休休冰冷的掌心中,注入了一絲淡淡的溫暖。
顧休休崩潰的情緒漸漸被安撫下來,她不再放聲大哭,胸口起伏越來越平穩,哭聲已是慢慢止住了,隻是身體四肢仍舊無力,軟綿綿垂著。
頭腦還是有些混濁,她將腦袋抵在他的頸間,側貼在懷裡,像是要將自己鑲嵌進來,瑟縮著覆合上去,一絲空隙都不留。
元容垂眸看著她,她皙白的小臉上,此刻又是血又是淚,額間的碎發被汗水打濕,粘黏在微微濕潤的肌膚上,許是哭得太久,鼻尖上泛著淡淡的紅,眼尾亦是通紅。
她的手很涼,身子卻滾燙,兩種溫度交迭著,仿佛下一刻就會昏厥過去。
元容一手解開係在頸前的長帶,褪下白狐裘,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住,雙臂微微用力,便輕巧地托起了她。
他抱著她走出了昏暗無光的房間,低啞溫柔地開了口:“豆兒,咱們回家。”
顧休休本是渾渾噩噩,被院子裡的秋風一吹,倒是清醒了幾分。
她偎在他胸膛上,腦袋貼著他的肩膀,嗓音顯得有些虛弱:“……官兵來了嗎?”
元容道:“沒有。”
“殿下可否放過一些山匪?”她低聲說著,似是小心翼翼地,怕他覺得不快。
他腳步頓了一下,垂眸看向她:“這裡有山匪幫過你?”
她是從行宮內被劫走,身上自然不可能有柳葉刀這種東西,既然她方才是用柳葉刀殺了虎頭山的大當家,想必此物該是哪個山匪私下裡給她的,因此大當家並未設防。
“虎頭山的二當家本性不壞,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此次還因為我受了牽連,被大當家挑斷了手腳筋……”
顧休休將上次被劫車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順帶著講了講今天在行宮被劫走後發生的事情:“有些山匪是三年前平城之戰,從平城逃出來的百姓,走投無路,才到了這虎頭山上做山匪……”
說著,她似是想起了什麼,蒼白無色的臉龐上,總算添了些顏色:“那一柄柳葉刀是個叫山子的男人,給我防身用的。我還收了個小弟……他叫鐵牛,也是從平城逃出來的難民,此時應該就在大當家院子裡,好像是被大當家給綁了。”
見顧休休能一次性說這麼多話,便知她恢複了些精氣神,雖然看起來仍是虛弱無力,卻比方才在屋子裡瀕臨崩潰的模樣好多了。
“好。”元容微微頷首,側過頭,對著院子裡跪了一地的暗衛吩咐道:“將鐵牛從院子裡翻出來,叫他去指認,凡是他點名的山匪,便都帶去洛陽城內的彆莊裡……”
“餘下的山匪捆起來,讓劉廷尉處理。”
這意思便是不光放鐵牛他們一命,還為他們善後,將他們接到彆莊裡去避禍。
如今鐵牛也知道了大當家的真麵目,誰是大當家的走狗,想必鐵牛心裡也有數。叫鐵牛去指認,便是讓他帶走自己手下的弟兄們。
至於剩下的山匪,那該都是大當家的人了。此時的劉廷尉正火冒三丈,一幅要殺人的模樣,剛好劉廷尉又掌管刑獄審訊,交給劉廷尉處理再好不過了。
說罷,元容沉吟著,又補充了一句:“虎頭山的二當家接到東宮裡,拿孤的手牌請軍醫來,替他接上手腳筋。”
秋水為暗衛之首,應了一聲。
他今日臉上沒有蒙著黑布,本是圍著臉,發現顧休休從行宮失蹤後,第一時間去稟告了元容,跑得太快,那蒙臉的黑布早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
雖然知道顧休休現在大抵沒有心思看他,他還是怕自己的臉嚇到她,將頭埋得很低。
秋水跪在地上,弓著身子,沉聲道:“屬下失職,沒能護住女郎,願領罪受罰!”
聞言,元容還沒說話,顧休休卻是努力地偏過了頭,抬起雙眸,向秋水看去。
她對秋水的記憶,仍停留在永寧寺寮房外,頂著一條小金魚的蒙臉暗衛上。
秋水手腳很麻利,又懂得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情,上次貞貴妃想要誣陷她,多虧了秋水及時發現春芽的難處,從永寧寺到洛陽城幾次奔波,救下春芽的父母,才能順利策反春芽幫她演戲。
“殿下,這事不怪秋水……”顧休休扭回頭來,裹在白狐裘裡的小手,露出兩根細指來,輕輕勾住他的衣襟:“若不是四皇……”
她倏忽停住,抿了抿唇:“秋水進不來行宮,自然不能時刻守著我。山匪們都是從行宮內的暗道裡鑽出來的,今日是我大意了,與秋水無關。”
元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秋水,抱著她往前走去:“起來罷,辦好了孤方才交代的事情,便當做將功贖罪。”
秋水抬起頭,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微微怔愣了一瞬。
太子一向是賞罰分明,做得好就是做得好,失誤了就是失誤了,從沒有這樣含糊過去,用一句將功贖罪便輕描淡寫帶了過去。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看見元容懷裡的顧休休從臂彎裡探出了半個腦袋,露出一雙微微彎起的淺瞳,向他眨了一下眼睛。
那眸子剛剛才哭過,經過淚水的洗禮,此時明澈燦燦,透著淡淡的光,就好像在跟他說,不要放在心上。
秋水看著她的眼,呆滯了片刻,張開翕動的唇瓣,又緩緩合了上。
顧休休很快就將腦袋又安置了回去,但元容即使沒有低頭看她,也發現了她的小動作。
見她似乎從方才的驚恐中走了出來,身體灼熱的溫度也漸漸散去,他問道:“你方才想說什麼……若不是四皇子與山匪勾結?”
顧休休愣了一下:“殿下都知道了?”
她本是不想說出來,四皇子是罪該萬死,但屆時自有劉廷尉,從大當家心腹的山匪嘴裡逼供出來真相,北魏權貴家族們不會輕易放過四皇子,皇帝也會對四皇子失望透頂。
估計這次連謝家都不會幫四皇子了——誰叫四皇子為了撇清關係,自證清白,連本家的外祖母和謝家嫡係女郎都叫大當家一起給綁了。
等貞貴妃醒過來,得知四皇子做的蠢事,怕是又要重新昏厥過去,隻恨自己怎麼生了這麼個蠢蛋出來。
此事乾係重大,無需元容出手,四皇子近日也定是好受不了,要遭不少罪。
這是一個好機會——貞貴妃和四皇子相繼失寵,皇帝看清楚了這母子兩人的真麵目,往後說不準會對皇後和元容態度好一些。
但元容若是在此時對四皇子出手報複,那此事就變了性質,至少在皇帝眼中看來,元容是在為了一個女人,與手足自相殘殺。
顧休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知從何開口,元容似是看出了她的憂慮,淡淡道:“不必擔憂,孤不會衝動行事。”
見他這樣說,她放下心來,像是轉移話題似的,問出了自己的疑惑:“……殿下怎麼找來的?”
元容道:“行宮的暗道通往永寧寺的後山,沿著地上的車轍印,一路追尋到了虎頭山。”
顧休休怔了怔,倒是沒想到這一茬——出了暗道後,為了方便運送士族女郎們,大當家就叫山匪們以馬車代步,這樣一車可以裝下數人,節省了不少時間。
而那馬車碾壓過小道後,會在地上留下車轍印,一路到虎頭山下,他們又棄車步行上山,將她們扛上了山寨。
元容一手托著她的身子,穩穩向前走去,另一手抬起,撥開了粘黏在她額前的發絲:“……孤來遲了。”
不難聽出,他話語中蘊藏著的歉意。
顧休休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微微仰起些下頜,雙眸望著他俊美的側顏。
他的下顎線柔和又流暢,明明早已過了弱冠之年,偏生得一副少年模樣,身丈頎長,眉眼如畫,豐神如玉,容色曜曜奪人。
她見過很多美男子,北魏洛陽城中最不乏的就是美人美男——她爹永安侯,她兄長定北將軍,她二叔父和大哥,乃至顧家支係的表兄表弟們。
這才是顧家的人,要算上平日跟顧家有所往來的其他簪纓貴胄,那便更是數不勝數。
便是如此,她看見元容冷玉似的臉龐,仍會忍不住走神一瞬。不由想起竹林七賢中山濤形容嵇康的樣子: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