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舒窈可以確定的是,在做出決定後,她整個人都輕鬆許多。
神識漸漸從幾乎揪緊成一團的痛苦中緩緩舒展。
晨曦的風般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好點了麼?”
“嗯。”
少女麵色微白,在心底小聲埋怨道:“您剛才都不安慰一下我。”
為了避免天道不適,她特地避開了“哄”這個詞。
天道讚許:“你挑戰了自我。”
舒窈有些小得意:“哼哼。”
但她能夠如此俏皮輕快的回答天道,並不代表方才兩人的小小爭執便算過去了。
問題甚至更加嚴重。
因為真實的舒窈,一點也不積極樂觀,善於忍耐。
她一身壞毛病,被媽媽慣得有些嬌氣,而且不但小心眼,還喜歡撒嬌。
可無論是誰,都隻會對自己最熟悉、最信任的人撒嬌或者發脾氣。
因為知道,無論自己怎麼做,都一定會包容。
與之相應的,你會對領導或者上司撒嬌任性麼?
所以她放棄了這段時間以來的享樂主義思想,迅速糾正路線錯誤,擺正了自己的位置。
她語氣認真地詢問:“天道大人,那我就自己調查蘇撫雪的事情啦?”
天道沒有阻攔她:“可以。”
但那平靜語氣下,是神祇確鑿無誤的認知。
——死劫不會更改,她也做不到。
他隻是想讓她儘人事,品嘗失敗的滋味,明白即使是天後之位,也不代表能夠為所欲為。
若是追問下去,指不定還會得到什麼冗長的大道理。
那些舒窈不想聽。
她與天道的關係從未變過。
既然天道的態度從未改變過。
她的態度,當然更不應該改變。
她最初對自己的認知沒有錯。
麵對天道,她根本一無所有。
她擁有的,隻是這顆怯懦的心。
龍舟行駛了一個時辰後,終於可以確定他們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
雖然眾人也不清楚,在安全區都能遭到鬼船襲擊的當下,還有哪裡是安全的。但隻要主辦方沒有傳來消息,比賽就必須進行下去。
他們這群人,便始終代表著有劍宗的尊嚴,他們絕不能在這裡便認輸退出。
所以在這一個時辰裡,尚有餘力的弟子們主動貢獻出自己的力量,為傷重的同伴療傷,警戒四周。
所有人裡,受傷最重的便是雷烈,接著就是四名使女。
雷烈是因為強行突破,經脈受損,使女們則是因為靈感負擔過重,為了避免陷入癲狂狀態,一個時辰裡,她們都在打坐調息。
此刻除了雷烈外,眾人總算都恢複了一定戰鬥力。
並且,因為經曆了方才那番血戰,都對彼此有了足以交付性命的信任。
看到這種氣氛,古嶺不禁暗暗咬牙。
他有心想將此前蘇撫雪的真麵目拉出來重新討論,但剛才蘇撫雪才展示過自己的實力,所有弟子此刻都對他極為信服,又沒有親眼見過,如何能相信他的說法?
但是……他還是得說。
特彆是在見識到北海如今詭譎的情況、而他又已經暴露對蘇撫雪的敵意後。
隻有越多人知道蘇撫雪這一弱點,他的安全才越有保障。
——否則,蘇撫雪為了將這秘密封死在他嘴裡,背後對他下手怎麼辦?
古嶺可沒信心一定能打過蘇撫雪。
而在古嶺猶疑之際,蘇撫雪始終沒有搭理他一眼,隻是閉目調息,神色冷淡默然。
反倒是舒窈看見古嶺神色陰晴不定,瞬間領會到這臥底是在糾結什麼了。
“古嶺師兄。”她微笑招手,“麻煩過來一下。”
正巧古嶺立下了追求她的人設,其他人看見,也隻當他們有了點苗頭,沒有多想。
見是舒窈,古嶺立刻走了過來。
走之前他甚至毫不遮掩地看了蘇撫雪一眼。
“我記得你和撫雪師兄以前關係不是很好麼,怎麼剛才和他鬨成那樣?”
舒窈以前為了攻略蘇撫雪,也走過古嶺的支線任務。
那時古嶺還隻是個為玩家愛□□業送上助攻的工具人師兄罷了,誰能想到那笑眯眯的俊朗青年,實際上是魔道的臥底?
古嶺是蘇撫雪為數不多的好友之一。
所以在蘇撫雪入魔前,古嶺也憑這個特殊身份爭取到了不少好處,當時舒窈還看不上這個有些油膩的師兄。但在蘇撫雪入劍閣後,古嶺也沒有翻臉不認人,是為數不多的,仍然關切蘇撫雪的人之一。
所以當時舒窈尚且對古嶺稍微改觀了一點。
……等等!
舒窈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蘇撫雪當時入魔的原因,是情劫閉關突破時,因為她的胡鬨強行出關,導致出現走火入魔的苗頭,偏偏她當時玩遊戲,奔著be去,因此儘是踩著蘇撫雪的雷區和他對話,導致蘇撫雪破情劫徹底失敗,甚至墮落入魔。
可仔細想想,作為有劍宗首席弟子,他閉關突破之前也做儘了防護手段,怎麼可能輕易就墮入魔道,以至於必須入劍閣滌蕩道心?
百善鄉的天道信仰傳承是在三百年前,被一個逐出的外門弟子返鄉後篡改,而那個弟子至今不知所蹤……會不會就是當時被魔道收買了?
聯係到魔道正在試圖複活人皇的事實……此事背後莫不是還有魔道推波助瀾?
但她什麼也沒說,仍然帶著淡淡的微笑,令古嶺看不透她的想法。
古嶺歎氣:“我與他關係是好,但我更需要為其他同門安全著想。”
舒窈輕笑:“你們也會在意這種小事麼?”
少女眉眼如畫,即使是雷雲密布的海上,但她依舊美得像在風雨中怒放的凜然花朵。
而且古嶺甚至覺得,在經曆之前那番惡戰後,舒窈的精神狀態非但沒有沮喪頹靡,甚至變得更加堅韌。
曆經風雨洗刷後的花朵,色彩隻會更加鮮豔亮麗。
不過現在不是欣賞美人的時候,於是古嶺強行逼迫自己收攏心神,將重點放在蘇撫雪事上。
“我與那些人不一樣,即使是我,也知道某些底線是絕對不能碰的。”
此處人多眼雜,他們刻意把話說得含糊。
然而舒窈還是聽出古嶺為自己辯白的意思了。
“蘇撫雪做了何事?”
“我當時看到……他在吞吃邪祟,當時他整個人皮都要化掉似的。”回憶起那惡心至極的畫麵,古嶺的表情愈發難看,想來那一幕對他神識造成了極大衝擊。
“他根本已經是那群邪祟的同黨,我親眼看到他皮囊內的那副東西與殘穢融合在一起蠕動,再重新鑽回人皮,他已經算不得人了!”
舒窈眸光微冷:“難道不是你們魔道刻意引導人皇奪舍他麼?”
“……嗯?”古嶺一時張口結舌,顯然沒想到她能精準點出其中關鍵,並且語氣顯然已經掌握了相關證據。
意識到自己稍有失態,古嶺立刻作勢打量四周,做出驚嚇模樣:“師妹你莫要這麼大膽,這種事是能隨便嚷嚷的麼?”
換做其他粗心點的人,指不定就要被他精湛演技糊弄過去、
然而舒窈是誰?
小貓咪早已看穿了真相!
“我已經設下了結界。”
她淡淡道、
“而且你怕不是忘了,百善鄉那群魔修暗自設下的邪陣,便是意圖複活人皇,而當時首先識破他們計謀的人就是我。”舒窈不緊不慢地說道,語氣平靜,卻在不斷給古嶺施壓。
“你覺得,我當真沒有半分察覺麼?”
她輕嗤一聲:“既然師兄這麼沒有合作誠意,也覺得我稀裡糊塗就會答應幫助你,那我想我們大概也沒有什麼需要說的了。現在就開始和大家討論撫雪師兄的真偽,還有師兄你真實身份的事情吧。”
見她翻臉,古嶺頓時急了:“當時是巧合!”
“誰能想到,撫雪恰好會出現在那裡!”古嶺麵色愁苦,“就我本心,我也不希望獻祭我的摯友啊。”
舒窈微笑看他。
古嶺隻覺得頭皮發麻,立刻道:“其實那隻是人皇陛下的一縷殘魂,用凡人信仰香火偷偷溫養以待壯大,當時被你們撞破,若是無法逃脫,便也會放棄!”
“嗯,然後呢?”
“我也是之後才推測出真相的。”古嶺偷眼瞟她的表情,“雖然本部有人早便垂涎撫雪的軀殼,但我一直沒有答應配合。其實一直也沒事,直到你們那次,他感應到你有危險,以及外部魔修肆虐的氣息,才強行要出關。”
“我已經過了喜歡話本子的年紀了。”
“沒有騙你。”古嶺眼神有些微妙,似乎覺得她是在裝傻,“他情劫因你而失敗,自那之後再未有突破,那你便一直是他的情劫……那他還有什麼事是不能做的?”
舒窈眼前悄然浮現了當初她特地截圖保存的cg。
白衣俊美劍修半身染血,卻筆直地跪在地上,低聲懇求掌門等人饒她一命。
那雙總如浸冰似的冷漠眼眸,第一次變得軟弱。
於是舒窈知道了,蘇撫雪那樣高傲倔強的劍修,原來也會低聲下氣的懇求。
原來那個沉默堅強的男人,也是懂得痛苦的。
但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她。
當掌門同意他的哀求時,蘇撫雪曾回頭看她一眼。
青年有雙格外清冽漂亮的眼眸,笑起來時一定格外好看。
可惜作為大師兄,以及首席弟子,蘇撫雪總是冷著臉,那漂亮眼睛也格外淩厲逼人。
然而那天,舒窈沒有在其中找到半分懊悔怨恨,隻有淡淡遺憾與歉疚。
“……”
蘇撫雪開口想要與她說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劍修隻向她露出了一個無聲的微笑。
是她曾經送了不知多少禮物,刷滿好感也未曾看見過的微笑。
……
古嶺仍在為自己辯解:“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應該是他擔心你,強行出關,結果反而被人皇那縷殘魂趁虛而入吧。”
“所以真的不能怪我,他如果不強行出關,什麼事都不會有。撫雪就是太正派了。”
古嶺麵露難色:“現在我也不知道撫雪是什麼東西了。我看到他居然以吞吃邪祟為生,這、這……道心已毀,他遲早會死的。”
邪祟是生態鏈的最低端,即使是魔修,也絕不會選擇如此惡心肮臟的方式延續自己的生命。
這種行為,已經超出了這個世界的普世價值觀,甚至比奪舍更加惡劣。
因為這徹底褻瀆了道心,做出這種舉動的人,注定此生修為不會再有寸進,甚至會倒退也說不定。
在這個世界,修為便是一切的準則,隻要能修煉出足夠實力,那方式即使是人體煉成,也是被唾棄,但尚且能夠理解的。
唯有吞吃邪祟不可。
什麼人才會寧可降低自身生命的層次,也要苟且偷生?
“可能是人皇陛下殘魂的影響?唉……我也說不準。”
舒窈卻不想再聽下去的。
甚至不用古嶺為她科普,吞噬邪祟維係生命到底有多麼突破三觀。
她隻是在心底輕聲問道:
“這就是他的死劫?”
“嗯。”
“我就是他的死劫?”
“嗯。”
天道聲音平靜,似乎早便知曉結果。
他輕歎:“你無愧於心即可。”
所以天道剛才說,不建議她深入參與此事,原因正在於此。
沒有必要。
無論她如何努力,都救不了蘇撫雪。
因為她就是劫數本身,又如何救蘇撫雪?
……
她曾經是蘇撫雪的情劫,如今又應了他的死劫。
他注定因她而死。
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