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反貪做大俠?不記得你的那些師父們教導你的大事情了?”
“記得。但是,瀟灑是孩子,那是大人的事情。師父和高人們,師兄也說‘瀟灑隻要開心就好。”小道士說著話,渾身都發著光,那是被寵著的孩子,滿心裡充滿被愛著的明亮。
看得皇上一愣。
皇上一晚上都是沉默。
皇上自覺,他是真難。做了父親,就不忍心做“皇上”,對熊孩子狠不下心。
皇上對著月色伸開右手看一看,五個手指頭有長短,可都是他的手指頭,若有一天廢太子,他又能忍心嗎?他又能再選哪一個做皇帝?
皇上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下雨早朝停了,瀟灑因為下雨興奮,早早地起來找皇上要地,陪著皇上又睡一覺,皇上才睡著。
小孩子身上陽氣足足的,抱在懷裡跟一個小火爐一樣。熱的皇上出來一身虛汗,這才發現自己受涼了。太醫和宮人們都念佛,皇太後也念叨皇上:“年齡大了,不能這樣耗著身體。這次幸虧早早地發作出來。”
皇上摸著熊孩子的腦袋,笑得慈愛。
皇上還沒拿定主意,決定儘可能地維護太子地位的時候,三郡王、四貝勒、八貝勒、九阿哥……哥幾個傍晚聚在酒樓喝酒,也在發愁。
一口花生米下肚,九阿哥憋不住先開口:“四哥你說,許嘉俊的事情?”
“將功折罪。”四貝勒毫不猶豫。
十四阿哥一挑眉:“你不秉公辦事了?”
三郡王笑笑:“這沒辦法,我們家的人,看誰順眼就要對誰好。十九弟喜歡許嘉俊。許嘉俊這點事情,說起來都隻是小事。”
八貝勒夾一筷子素菜,微微眯眼:“說起來,許嘉俊本人,那真還是一個人物。他在地方上做官,從來不拿百姓一文錢,也不截留一文稅銀,還朝裡貼了很多錢。三年前調回來京城,也是憑實打實的功績。”
十二阿哥迷糊:“那他和楊文淵有什麼區彆?”
提起楊文淵,八貝勒長長地一歎,到底還是濕了眼睛。
“楊文淵,他有才華,文章詩詞都好,唱的昆曲秦腔也好,清流中人都喜歡他,貪官中人也不討厭他。他做人很好。可他做官這些年,事情不知道做成幾件,手裡的銀子,卻都是民脂民膏和國庫。可他總是八哥的知己。”
八貝勒朝兄弟們看一眼:“不要討論楊文淵。”
七貝勒拍拍他的肩膀安慰。
太子和大郡王領著十九阿哥進來包間,帶起來一陣陣農家風,都是一身農家粗布上衣夏褲的打扮,褲子上還有泥點子。
弟弟們趕緊起身,端水盆拿毛巾照顧著洗手洗漱。三郡王笑道:“今天中午那陣子雨挺大,地裡的菜苗兒還好?”
“好。長得壯實。和瀟灑一樣。”
大郡王笑道:“看那菜,真能吃。太醫驗過了,葉子都沒毒。”
太子也挺期待:“今年冬天可以多幾樣菜。那火洞子裡悶出來的菜,實在吃不下。”
五貝勒笑道:“汗阿瑪吩咐水師運榴蓮來京城,水師報上來是那邊有冬天長菜的地方,估計著,我們今年冬天就能吃到熱地方的菜。據說小琉球冬天也有西瓜,不是火洞子裡悶出來的,也不是溫泉附近長出來的焉巴。”
“這感情好。”兄弟們都笑。收拾好了坐下來,弟弟們給盛湯拿筷子,瀟灑第一次遇到哥哥們聚在一起吃飯,還是在外麵,很興奮:“我要自己吃飯。”
“自己吃飯,慢慢的。”四貝勒不放心,“先喝湯。”
“好哦。”
瀟灑圍著小圍裙舉著小湯勺,慢慢地一口一口喝湯,動作不熟練,但他穩得很,倒也沒有灑出來的。嘴巴不靠著碗,飯粒也沒有掉到桌麵,除了嘴巴鼻子上的湯水,哥哥們都放下心。
他吃飯專心。哥哥們討論的事情,也沒有去聽。
太子很篤定:“許主事這個人,如今這樣護著小舅子,也是因為原配夫人早年跟著他吃了苦。說起來,倒也算有情有義。他的戶部侍郎位子,是穩得。”
大郡王點頭:“這樣的人,我也喜歡。”
八貝勒不認同:“他有能力有情意是一方麵,他手裡不清楚的銀子大多來自商人,不是民間和國庫,但他貪汙巨大是事實。商人給他送銀子,還不是為了賺國庫的銀子。”
十三阿哥卻道:“我這幾天查到的情況,他主持的修繕,修建,造船造橋等等,拿了銀子,也辦了事,基本都完成的很好。通州大橋的坍塌,另有原因。”
早在五年前,在準備修建通州大橋時,有人提出來大幅度改變大橋設計的要求,當時的設計人員得知後立即表示了反對,並告誡這般改動十分危險。但最終還是改動了。
圖紙改動後,因為各方原因,一人貪汙一點,一人懶一點……大橋就這樣幾乎沒有監督和檢測地造著,商人們一看,就大著膽子,大肆地偷工減料。
快造成的時候,有人提議,在橋中間造兩個亭子給百姓避雨,這是好事。可這樣一來,又要改動圖紙……大橋造好以後,有關官員進行損害檢測和風險評估,發現當時整個橋麵已經出現了裂縫。
九阿哥眉心一皺:“通州大橋的事情,可以說不是許嘉俊一個人的責任,他小舅子貪汙了五萬兩,他拿出來一百萬兩。
保定府那個客棧,和許嘉俊無關。是內務府一個主事早年的一個恩人家人開的。
寧波那個大橋,和許嘉俊無關。十九弟隻想著事情鬨大去查工部,對這些事情不清楚。許嘉俊在寧波做知府時候,做了不少政績,寧波那幫子官商都很服氣他。當然,通州大橋是大事,可這論起來,對於朝廷官員來說,其實隻是小事,算起來,還是我們幫了他一把。”
“這倒是。”兄弟們一起笑。三郡王一眯眼:“你們這麼一參合,沒有人傷亡。這個世界上你不鬨出來人命,是沒有人在意的。那點兒銀子對比他做的政績,他的能力和忠心,那都不是事。”
九阿哥一瞪眼:“銀子怎麼是小事?”
“銀子對比政績,那就是小事。”五貝勒看一眼親弟弟,不樂意他的態度,“天下人,天下官員大體分為四類,殺人放火地貪心,無能地貪心,有能力辦事的貪心,有能力辦事的不貪心。這四類人,你能遇到第三類,就是你的運氣。遇到第四類,就是你的福氣。莫要強求。”
九阿哥:“……”
九阿哥不甘心:“難道我們就這樣算了?”
十三阿哥突然問道:“一開始我以為他要去日本是避開這個風頭,可他後來又要請辦煉銅研究的事情,我真的糊塗了。”
“要不說他這個人妙不可言?”大郡王啃著大雞腿,笑話道:“你們就是想的太多。彆的不說,戶部這虧空原因,一部分是貪汙,另一部分卻是借銀子。湯斌娶兒媳婦借銀子,汗阿瑪答應了。可那些不缺銀子的一個看一個的,也都來借銀子,不借白不借,借了不用還。”
“用還。”
“誰說不用還?”
四貝勒和九阿哥的聲音響起,緊接著就是十阿哥著急的聲音:“九哥,我也借了五萬兩,你幫幫忙。”
九阿哥:“!!!”一腳踹出去。
十阿哥不服氣:“彆人都借,我怎麼不能借?”
八貝勒護著十阿哥,四貝勒也訓十阿哥。好嘛,哥哥們吵鬨起來,瀟灑吃的歡喜,看得更歡喜。太子看一眼,給他擦擦油汪汪的嘴巴臉頰,收回來他碟子裡的大雞腿,夾幾筷子素菜給他:“今天份的草。”
瀟灑不樂意:“中午吃草了。”
“晚上也要吃。”
瀟灑:“……”
哥幾個鬨的歡,吃的歡的時候,他們不知道,瀟然道長和許嘉俊在一家道觀秘密地見了麵。
瀟然道長直言,“許主事,師弟並不知道他母親的事情。師父確認師弟的身份後,告訴師弟他爹是皇帝,他娘去了另外一個地方。師弟想他娘,但一直沒有問起過。”
許嘉俊不敢置信:“皇上也沒有說?”
“沒有。”瀟然道長眉心緊皺,“那場大火燒走了一切,汪貴人去世的原因,至今沒有一個具體說法,汪家人也不知道。官方記載上,隻說汪貴人去世,沒說原因。我在進京之前,隨同師父去了一趟汪家,才知道許主事當年的事。”
瀟然道長問他:“皇上,是不是不知道?”
“皇上和所有外麵的知情人一樣,隻知道一點點那場退婚的事情,不知道……”許嘉俊淡淡一笑:“說起來,當年哪有什麼事情那?許某都不認識……”
他說不下去了,那雙依舊是少年人的眼睛裡,蘊藏著風暴旋渦,壓抑到,要人感受到海上的狂風暴雨席卷一切,摧毀一切。
瀟然道長歎氣。
“無量天尊。命也運也。貧道現在也不知道,送師弟進京,是好事還是壞事。”
長長的沉默後,許嘉俊緩緩說道:“……道長可以信十九阿哥,隻是,十九阿哥,現在太小了。”
瀟然道長也沉默。
是太小了。可是拖延一年進京已經是極限,再拖延下去,師弟長大了,皇家人就會懷疑師弟是不是被養成“漢奸”了。就現在這般,皇上還是幾次三番的試探。
許嘉俊凝視瀟然道長:“敢問一句,如果十九阿哥在宮裡待不下去,道長會怎麼辦?”
“天大地大,總有吾師兄弟的去處。”瀟然道長想的很開,“師弟不喜歡宮裡的氣氛,他隻是喜歡變強,對權勢地位完全沒有意識。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師父有交代。”
許嘉俊心頭一跳,又問:“十九阿哥的前程,汪家怎麼說?江南那夥人都拚命護著。”
瀟然道長沉默。
他本就不同意師弟進京,更是不想師弟還俗。可他知道,進京可能對師弟,對大清更好。還俗,甚至做皇帝,也更好。可他說不出來。
麵對許嘉俊目光裡的逼迫,瀟然道長唯有歎氣。
靜默蔓延在兩個人之間。
良久,許嘉俊說道:“禁教的事情進行不順利。羅馬教廷還會繼續派人來大清傳教,事情終是要解決。皇上在找人出海,去羅馬教廷,宣告有關於大清的立場。我打算請命。”
瀟然道長心頭大驚。
“何至於此?”
“道長不懂人間的事。”許嘉俊目視暮色裡的荷花池,目光漫漫,語氣低沉,“我今天的行為,已經要皇上懷疑。皇上還會繼續試探十九阿哥,我忍不住就想保護他。而這很不符合世人的行事邏輯。一旦皇上對過去的事情起疑,那是要命的大事。會牽連到十九阿哥的皇子身世。”
“師弟的身世有什麼需要起疑的?”瀟然道長不明白,“汪貴人進宮那麼多年才有孕,十九阿哥出生的時候皇上也在。”
“所以說道長世外之人。”許嘉俊苦笑,“男人的眼裡不容沙子。皇上是男人中的男人。他心裡的汪貴人,對他一往情深,十九阿哥是深愛他之人生的孩子。一旦起了疑心,……捕風捉影的事情最要命。”
瀟然道長麵容嚴肅下來:皇上會懷疑這個十九阿哥是假的,或者是真的,但可能不是他親生的。畢竟十九阿哥長在民間。
許嘉俊拍拍他的肩膀:“這次八貝勒和九阿哥盯上我,我也確實需要出去避一避。還有我的家事,這四年我渾渾噩噩的,都沒管,哪知道鬨成這樣,怎麼說都是我的責任。”
這倒是。男子漢不能逃避自己的責任。
“確定了嗎?”
“基本確定。我今天冒險幫十九阿哥,皇上起了疑,一個對官位升職沒有野心的人,皇上怎麼敢用?是我我也不敢用。我去請命,皇上應該會答應。過幾年回來……這些事情也就過去了。皇上和十九阿哥的感情處好了,就不會再怎麼在意當年的事情。”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十九阿哥。
瀟然道長點起來幾根蠟燭,燒著火爐泡茶,好一會兒,慢慢說道:“大海危險,……出去一趟也好。看看外麵的世界。我要師弟寫信,西班牙總督和南京主教會儘可能地幫許主事。”
瀟然道長和許嘉俊的談話,誰也不知道。
皇太後因為朝堂上的事情,聽說許嘉俊不要升官也要護著十九阿哥,長長地歎氣,命人找來許嘉俊的繼室夫人。
許嘉俊的繼室夫人是一個標準的江北大家女子,身形高挑,溫婉持重、眉清目秀中透著敦厚靈潤,笑起來爽朗大氣的好似要人忘記一切煩惱。麵容也年輕,因為是繼室夫人,看著隻有三十多歲的樣子。
皇太後一見到就喜歡地拉著手,不停地誇。
“可見這美男子啊,都娶不一樣的女子。我們都以為許夫人是江南女子,沒想到會是江北人,還……”還是大腳!
許夫人謙虛恭謙地笑:“不敢當太後娘娘的誇。當年家父在邊境任職,那地方民風開放,又有戰事,家母小腳很是受累,家父聽了皇上的諭令就給我不裹腳。”
“在邊境?”皇太後頓時心疼,一個女子在邊境的苦,她知道。“邊境苦,能熬出來就是福氣。”
許夫人憨憨地笑:“一家人都說我有福氣。家母當年哭著說,你要嫁不出去就過繼你一個侄子立女戶。”
皇太後笑,身邊的太子妃和嬤嬤宮人也笑。
“可見是老天爺自有安排。我們的許主事可不光是美男子,做事也好。皇上一提起來就誇個沒完。”
“都是皇上垂愛。他做事認真,但脾氣不好。我天天勸說著他也不聽。”許夫人溫柔的笑,那是女子提起來心愛之人才有的笑容。“太後娘娘,是不是我那前頭姐姐娘家又鬨出來事情?”
太子妃笑道:“你也聽說了?”
“聽說了。我那姐姐當年吃了不少苦,英年早逝。夫君一直心裡有愧,對小舅兄一直能幫就幫。夫君在外頭忙,不知道情況多嚴重,我也不敢怎麼告訴他。昨兒他回家後去見了小舅兄,很是鬨了一場,差點斷絕關係,我就很是擔心。”
“你是賢惠人。”皇太後拍著她的手笑道:“爺們在外頭的事情,我們該不問的,就不問。我們該做的,自己做好。”
許夫人一愣,隨即起身,蹲身行禮:“謝太後娘娘教誨。”
皇太後因為她的靈性更是歡喜,太子妃佯裝不樂意:“皇祖母看到許夫人,就不喜歡孫媳婦了。”
樂得皇太後抱著她疼著:“喜歡你。你都這麼大人,還吃醋不成?”
一屋子的人都笑,許夫人也因為皇家人和普通人家一樣的人情味兒笑出來。
第二天,許夫人在送許嘉俊出門上朝之後,照顧好孩子們,找來前頭原配夫人生的兩個孩子,大公子和大小姐。
“母親找兒子/女兒來,有事情?是不是我那小舅舅又鬨了?”兩個孩子都直接問出來,實在是……忍得人都要成烏龜了。
許夫人安撫地笑道:“都已經解決了。彆擔心。今天找你們來,是商量著怎麼徹底解決這事情。”
“母親請講。”
“我想著,光讓著,也是我們的不對。越是縱容越是出事,萬一那天事情大到你們父親管不了了,也是我們縱容的緣故。你們父親顧念著情分,也顧念著你們。我想小舅兄也是顧念你們。”
兩個孩子都聰明著,低頭一琢磨,就明白了:這事情父親不好出麵,母親也不好出麵,不如他們兩個有血緣關係的好說話。
大公子當即表示:“母親所言有理。我和大妹馬上去一趟外祖家見外祖父和大舅舅。”
“記得早點回來一起用晚食,去庫房找幾樣好禮物帶上。”
三個人說著話,大公子和大小姐一起去外祖父家。說起來他們的父親續娶了,這原先的嶽父家就不那麼重要了,顧念的不過是當年的情分和他們兩個。大公子已經娶妻,大小姐也已經嫁人,都害怕小舅舅再這樣鬨下去,影響到父親的官職,那真是誰也賠不起。
幸好外祖父和大舅舅是明理的人,都答應要好好管束著。
許嘉俊不知道,家裡的夫人和孩子的動作。
他下朝後,就直接來見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