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阿哥笑道:“皇祖母,今天可不能誇十九弟。剛我們說這衣服在他身上好看,他說不打扮更好看。”
眾人都噴笑。皇上樂道:“好厚臉皮的小子。”
皇太後樂嗬嗬的:“當年蘇麻喇姑設計這衣服,是對著你們瑪法做樣本,擔心你們瑪法太年輕不夠威嚴,特意設計的亮色和重色,就是要人瘦條端正長得好,穿的才好看。你們啊,胖了,都穿不出來了。”
大郡王道:“皇祖母,怪道人都說,大清的官服穿著暗暗的,原來是我們沒長好。”
九阿哥笑道:“皇祖母,趕明兒孫兒一定瘦身美白。”
皇太後開心地笑著:“健康就是好。”
“皇祖母說得對。”十阿哥逗個樂:“和誰比,都不要和十九弟比,就當他是燈泡。”
皇太後指著他笑。
八貝勒取樂道:“這得是多亮的燈泡?小太陽了。”
眾人要鬨得大笑,瀟灑窩在祖母懷裡撒嬌:“祖母~~”
皇太後護著小孫子:“餓了吧,我們去宴會。”
今天的皇太後壽宴,皇上安排在太和大殿,侍衛們鞭炮齊鳴,宮廷藝人演奏清平大樂,滿漢蒙王公貴族文武官員都在,嬪以上的後妃們也在,四品以上福晉命婦們也都在,上上下下有三四千人,宴席從太和大殿裡麵,擺到外頭月台上,廊道裡,廣場上。
錦繡的花兒擺滿,宮人們滿身喜氣地穿梭其間,因皇太後大壽來京,因年貢提前來京的外藩、貝勒、貝子、額駙、公、台吉和全體皇子、大臣、侍衛以及福晉、夫人、命婦等齊集,舉杯共飲、載歌載舞、好一派歡樂的景象。
殿內的金漆雕龍寶座上,坐著一位福氣天下獨一份的老太太,端正大氣的緙絲石青地八團龍龍褂,頭戴九龍金鳳冠,鳳口垂下那顆震驚世人的水滴形珍珠,正滿眼欣喜地望著殿裡的人。
歌舞升平,衣袖飄蕩;鳴鐘擊磬,樂聲悠揚。台基上點起的檀香,煙霧繚繞。人群鬨著,笑著,互相敬酒,吉祥祝福的話一段接一段。
二對香,茶水和手碟;四鮮果、四乾果、四看果和四蜜餞;八大冷盤、熱炒菜、大菜,甜菜依次上桌。彙集滿漢眾多名饌,擇取時鮮海味,搜尋山珍異獸。冷葷熱肴共計一百九十六品,點心茶食一百二十四品,計肴饌三百二十品。合用全套粉彩萬壽餐具,配以銀器,富貴華麗,用餐環境古雅莊重。古樂伴宴,沿典雅遺風,禮儀嚴謹莊重,承傳統美德,侍膳奉敬校宮廷之周,令客人流連忘返。菜點精美,禮儀嫻雅,全席食畢,儘情領略大清滿漢蒙回藏各家烹飪之博精,飲食文化之淵源,儘享萬物之靈之至尊。
真真是“壽桃壽餅壽詩詞,壽果壽酒壽日月,色色粉湯香又辣,般般添換美還甜。君臣舉盞方安席,名分品級慢傳壺。”
瀟灑肩膀上扛著他設定好的小機器,開心地望著一波一波給祖母祝壽的人,手上吃著他的大雞腿,眉眼都是止不住的笑兒。
輪到宴會**,皇上親自下場,和著音樂的節拍,在皇太後的寶座前跳起東北的蟒式舞,並頻頻向皇太後祝壽,從大郡王開始,一乾皇子們給皇上打鼓彈琴的伴奏。
“祝壽祝壽。筵開錦繡。拈起香來玉也似手。拈起盞來金也似酒。祝壽祝壽。命比乾坤久。長壽長壽。鬆椿自此碧森森底茂。烏兔從他汨轆轆底走。長壽長壽。”
“壽星獻彩對如來,壽域光華自此開。壽果滿盤生瑞靄,壽花新采插蓮台。我借杯酒長精神,祝起高堂富貴人,壽宴略儘反哺意,比後更謝養育恩。”
聲音蒼老不見豪邁喜慶,皇上一曲一曲,一杯一杯,唱著跳著。皇太後在上麵坐著,白發蒼蒼,春風滿麵。皇上更是滿麵紅光,精神健旺。
皇上親自為嫡母跳舞祝壽,華夏幾千年帝王史上實屬罕見。
皇上和皇太後之間不是親母子類同親母子的深厚感情、幾十年如一日的用心和睦相處,讓世人刮目相看。
瀟灑看著皇上返老還童般的舞姿,看看歡笑的皇太後,無端端的看出來一絲絲悲傷,連忙甩甩腦袋。
“好!”“好!”人群喝彩聲不斷,雷鳴一般。這場壽宴,有皇上和皇子們打頭,眾人都放開了自己,猜拳行令的,嗆五喝六的,捏耳灌酒的,說唱蹦跳的,儘情歡樂,都有了幾分醉意。
就連最不擅長詩詞的大哥,都磕磕絆絆地背誦出來一段:“祝壽筵開,畫堂深映花如繡。瑞煙噴獸。簾幕香風透。一點台星,化作人間秀。韶音奏。兩行金袖。齊勸長生酒……”瀟灑抓耳撓腮的想啊想,無他,詩詞最講究一個傷春悲秋的,他從來不擅長。
皇上笑話道:“要你小子平時多學習,天天偷懶。”
瀟灑舉雙手投降:“阿瑪,我認罰。”
二皇子道:“罰你唱歌跳舞。”
“這主意好。”哥哥們起哄,十三阿哥端著酒杯喜道:“皇祖母,要十九弟給您唱歌跳舞,好不好?”
“好~~”皇太後實在太過高興,望著自己最喜歡的小孫兒,什麼都好。
五貝勒嬉笑道:“要跳一段長一點的。還要畫畫的。”
“好。”瀟灑都答應:“我還有一個小禮物送給祖母,暫時保密。”說著話,他起身將小機器擺好角度,要身邊的十八哥扛著,自己拿過來一個八角鼓,站到場地中,對皇太後和眾位祝壽的人一抱拳,唱個耍把式的花腔兒:“祖母且聽~~”
“十一月初五日壽香燒,八仙過海進蟠桃,八珍八寶,瑞彩千條。一門五福真榮耀,堂門吉慶多歡笑,八方開壽喜、八王齊來到,八旗子弟把八角鼓兒敲,祝祖母~~,八功八德福澤八方,八方樂逍遙~~老祖母~~,福綿長,笑看溪雲忘歲月,笑扶鳩杖話桑麻,露滋三秀草,雲護九如鬆~~”
“南山欣作頌,北海喜開樽……祝祖母~~人如天上珠星聚,春到筵前柏酒香~~筵前傾菊釀,堂上祝椿齡~~……”瀟灑唱的跳的玩得忘乎所以,坐、彈、墊、輪、搓、磕、分彈、簸等。
“懷中抱月不許偏,四平八穩忌聳肩。搖鼓腕抖臂彆動,打墊輪搓應合弦”,紫檀木、紅木、花梨木和骨片拚成的八角鼓“咚咚”響,鵝黃色、大紅色的長穗兒翻飛全場!但聽得喝彩聲此起彼伏,皇太後聽著他唱的不倫不類的《八仙慶壽》樂的合不攏嘴,連通一些福晉命婦們兒孫們笑得前仰後合。
不少大臣們陪著吹拉彈唱,皇上望著人群最耀眼的小子,樂道:“可見這是超常發揮了,還能做出來一句打油詩。”
四貝勒喜道:“汗阿瑪,十九弟今天高興。”
二皇子樂道:“汗阿瑪,十九弟這說唱功夫自然沒有十年功夫,但老天爺賞臉,嗓子好。”
皇上大笑道:“可見這也是天賦了,羨慕不來。”
皇太後今天實在是高興,歡喜道:“皇帝,今天可有安排畫像?”
“有。”
“多畫兩張胤禝的。”
“……好。”皇上望著皇太後眼裡的眷戀和不舍,心裡一酸,一轉頭,岔開話題:“十八,你肩膀上扛的什麼?”
十八阿哥定定地看著十九弟跳舞的方向,麵容緊張,一動也不敢動,回話也是腦袋都不轉一下,隻說:“汗阿瑪,兒臣也不知道,十九弟囑咐的。”
“汗阿瑪,我來看看。如此神秘,這可能就是十九弟的小秘密。”十四阿哥起身走過來,圍著小機器一看,哈哈哈大笑:“汗阿瑪,十九弟這小機器,將我們都錄了下來。”
皇上沒聽懂什麼“錄”,自己也起身,湊到小機器上麵的一個小玻璃鏡子一看,喜形於色,哈哈大笑:“這熊孩子,將我們的人像都變到機器裡,能保存不成?”
三郡王從門口跑進來,驚呼一聲:“汗阿瑪,兄弟們,我發現了,這小機器五六個,姐夫妹夫們一人扛著一個,從不同角度錄像的!”
“怪道沒見他們來喝酒。”七貝勒也起來好奇心,起身四處轉轉,到處打量。
大殿裡,十九阿哥帶著一群人唱著跳著,鬨著玩起來蒙古人的圍圈圈打跳……皇上領著皇太後下來,站在十八阿哥身後,指著給皇太後看,小玻璃鏡裡的小人兒。
冬日暖陽輕輕淺淺,射出柔和溫暖的光芒,落在小少年的身上,鼻梁挺直,帶著好看的弧度,黑色的頭發又柔又亮,閃爍著熠熠光澤……一雙清清亮亮的眼睛透著無儘歡喜,比萬年積雪一樣清冷,比春日初波一樣明亮澄澈。
他唱著跳著,仰望著天空和拱穹,舒展著雙臂,嘴角微微上揚,一束束陽光如水般打在他的臉上,風劃過他的額稍,留下淡淡的早梅花香。
人都說,十九阿哥那白皙如牛奶的皮膚,很細膩,是華夏人最喜歡的玉色的瑩潤。
小姑娘們說,十九阿哥的聲音凜而透亮,像春天裡房簷上正在融化的冰滴,聽在耳朵裡,癢癢的鑽心,要人懷疑這不是人的身體能發出來的聲音,天外魔音。
瀟灑今天很開心,很開心。
皇太後的身體最多兩年了,瀟灑隻想要皇太後走的很開心,很開心。
夜幕降臨,一彎新月劃過精致的角樓,給高牆內灑下一片朦朧昏黃的光,皇宮裡顯得神秘而安靜。天空裡落下今年的第一場雪,大雪紛紛揚揚,遠遠望去,這一座座深紅的宮殿像嵌在雪地上一樣。瓊樓玉宇露出一個個琉璃瓦頂,華麗的樓池被日月星辰和大雪環繞,浮萍滿地,碧綠而明淨。火樹銀花、燈火輝煌、亮如白晝的夜空下,紫禁城那金黃的琉璃瓦重簷殿頂,顯得格外輝煌。
人們歡樂祝壽的身影,好似定格在這一天。
這個冬天,過去了。
皇太後又過了一個春節,前朝和後宮都高興異常。
康熙五十八年的春天來臨,瀟灑在暢春園的雅玩齋的梅花開得好,興衝衝地請客皇上和皇太後,哥哥弟弟們一起賞梅花,還很有孝心地親自下廚。
三代人相伴宴飲,品茗閒談,情意融融。皇上眼見如此濃濃親情,詩興大發,吟詩一首:“當年梅雪伴,今歲暮春遲。銀杏舒新葉,木蘭蓋綠枝。花當亭畔發,香逐雨中移。彆殿陳鮮蜜,尚方獻瑞芝。老來舞膝下,珠草到仙墀。敬上喬鬆祝,欣瞻王母儀。捧觴稱壽句,進酒問安詞。地潤鋪紅萼,波澄斂玉池。高峰多爽氣,綺樹得豐姿。漏轉催辰半,表行近畫奇。承歡同家日,孝思莫違時……。”
瀟灑聽著高興,鬨著要字兒最好的四哥寫下來,給皇太後收著。
皇太後樂嗬嗬地笑納了,皇上很是不服氣的:“就你四哥的字兒好?”
瀟灑振振有詞:“都跟著皇上學董其昌,都學的不像。唯有四哥的字自成一家。”
一句話,得罪了皇上,除了他四哥以外的兄弟們,要一夥兄弟追著打,他當然要跑啊,可這麼多兄弟圍堵著,他哪裡跑去?嚇得他左躲右閃的,連連討饒。
皇上氣道:“該!”
皇太後寵愛地看著孫兒們的打鬨。
皇太後將壽宴上的照片、畫像都收著,說她將來就這幾樣陪葬,全家福的畫兒,皇上的一幅字,五貝勒和十九阿哥的兒時塗鴉,還有這一天的打打鬨鬨。
康熙五十八的秋天,皇太後再次病重。
瀟灑和五哥每天每夜地守著,照顧病重的皇太後。皇上年事已高,連續照顧皇太後幾天幾夜後昏迷過去,最後頭眩足腫不能行,仍以帕裹足至寧壽宮親奉湯藥。
皇太後昏迷之際,皇上跪於床下,捧著皇太後手痛呼:“母後,臣在此”,皇太後聞言,張目而視,口不能語,隻輕輕地握住皇上的手視之。
皇上哭道:“母後,皇額涅,您再堅持,求求您再堅持。您若走了,從今以後,隻有孝敬玄燁之人,哪有愛恤玄燁之人?皇額涅……”
皇上伏在床榻邊,痛哭失聲。
“皇額涅……皇額涅……”
年近古稀,兒孫滿堂的皇上,悲痛難言。坐擁天下,萬萬人之上。但這世間,皇太後是他唯一的長輩。皇上渴望被人真誠地關心、愛護,而這個天下,將他當孩子一樣關心和愛護的人,唯有他的嫡母。
他從一出生,就知道有這個嫡母,從來不乾政,從來都支持他的一切決定,配合他一切的“以孝治國”的孝子行為,六十年了,皇上八歲登基,孤家寡人六十年了,隻有在皇太後的麵前,他才感受到,他還是當年的玄燁。
“皇額涅,皇父和皇母都離開了玄燁,祖母離開了玄燁,二哥和五弟也離開了玄燁……皇額涅……您再堅持堅持……”
皇太後的嘴唇顫抖,用力地握住皇上枯瘦的手,嘴裡喃喃地念著:“胤禝……”
瀟灑抱著祖母的胳膊,失聲大哭:“祖母……祖母……”
皇太後在告訴他,她會再堅持,不要他給續命。瀟灑哭得肝腸寸斷,一聲聲“祖母……祖母……”杜鵑滴血,天崩地裂。
瀟灑不忍心祖母再堅持,瀟灑不舍得祖母就此離開,喝了孟婆湯,從此不再記得他這個孫兒。
瀟灑自從進宮,第一個全心接納他的是祖母,第一個將他當成純粹的家人的人是祖母,年邁體衰還念著他照顧他護著他的人,是祖母。
明明最是想要他娶妻生子,卻第一個勸說皇上不要逼迫他的人,是祖母。
“祖母……”瀟灑一聲聲哀哀地喚著,一個失去親人的小幼崽悲痛欲絕渾身發抖:“祖母,阿瑪舍不得您,祖母,孫兒舍不得您……祖母……”
滿臉淚水鼻涕的瀟灑,痛苦地哭著,他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無力和無助,自己這些年學的一身本事,有什麼用?連最想幫助的祖母,也不能幫助。
哀痛欲絕的老父親,幼年失去父母親人,唯一的長輩也留不住了。
彌留之際一身病痛的祖母,心心念念的還是她的兒孫。
瀟灑趴在祖母的懷裡嗚嗚地哭著,哭著問他的祖母:“祖母,瀟灑該怎麼辦?祖母,瀟灑上天入地,脫離世俗約束,越另有一道繩索卡在脖子上,祖母,……瀟灑不甘心,祖母……”
這是問話,也是魔鬼的誘惑。
從來都是隨心的瀟灑,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是他強烈的不甘心!
皇太後蠟黃的臉上,留下兩道渾濁的眼淚,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地握住皇上的手。
皇太後希望皇上拉住她的小孫兒,不要做傻事。
皇上已經是癡癡呆呆。
身為皇上,睥睨位下的天子,普通人都有的親情,他都沒有。他即使在天下太平的時候,也沒能留住汪貴人,要他的兒子流落到狼窩裡!他不甘心,他都是皇上了,為什麼卻留不住每一個想要留住的人?
就連他苦心培養四十年的胤礽,也放棄這個太子之位?
皇上心魔叢生,他不甘心。
他太理解兒子的不甘心。
為什麼?
明明已經做到其他人都沒做到的豐功偉業,卻越是無能為力?
“皇額涅,玄燁也不甘心。皇額涅,這都是為什麼?”
皇太後唯有默默地流淚。
小孫兒緊緊地抱著他,眼看要走火入魔了。皇太後想罵醒他們,人生哪有完美那?強大的皇帝,強大的小孫兒,卻都想要逆天,想要完美。
皇太後放心不下啊,艱難地熬著日子。
康熙五十九年二月七日,皇太後沒有熬過這個冬天,崩。臨終之際回光返照,拉著皇上的手告訴皇上:“六十年的皇帝……玄燁,看著兒孫們,不要他們鬨起來。”
皇上哽咽著,木然地答應著:“皇額涅放心。玄燁退位做太上皇。”
“好……你給額涅的那顆珠子,額涅很喜歡。留給大清的皇後戴。”
“……玄燁明白。”
一顆珠子也想著後人,皇上痛的心裡刀絞著,痛的他直不起來腰。
皇太後眷戀的目光落在五貝勒的身上:“胤祺,你汗阿瑪老了,你的兄弟們脾氣不好,你要關心他們,不要鬨起來。”
五貝勒胤祺跪在床前,眼睛紅腫,麵容憔悴,什麼都答應:“祖母放心,祖母都放心。”
皇太後看向自己晚年最疼愛的小孫兒身上,望著他消瘦下去的麵孔,倉皇失措無助的失孤小幼崽,皇太後多想能再看幾眼,等他再長大一點。
皇太後的目光裡有深沉的不舍和寵溺,可她知道,自己能熬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了,她不要小孫兒為了她做下逆天之事,皇太後放心不下她的小孫兒:“胤禝,和當年的汪貴人,真像。”
“祖母……”瀟灑的眼淚無聲地流淌。
“胤禝……你的母親,所有的親人,都希望你照顧好自己,你記得。”
皇太後說完這句話,不甘心地閉上眼睛。
修佛修了一輩子的皇太後,到死,終究是放不下她的小孫兒。
眼睛睜著,一手握著皇兒康熙皇帝的手,久久望著他,眼神從皇兒、到兩個親手養育的孫兒的身上,充滿了生命最後一刻,對於兒孫們無限的眷戀與感激、不舍之情,走完了80年的人生之路。
握著自己的那隻手越來越鬆,皇上號慟欲絕,堅行割辮之禮,要用僅用於帝喪的割辮之禮以儘哀思,不亞於其祖母太皇太後之亡。
瀟灑已經沒有了眼淚。
渾渾噩噩呆滯地換了白麻孝服,木偶一般地跟著禮儀官的念唱,走著一個個流程。
五貝勒振作起來,照顧老父親和弟弟。
十二阿哥負責喪葬事宜。
其他的皇子們,除了必須的儀式外,所有的時間精力,都用在繼續這個大帝國的運行。
從二月七日皇太後去世的前兩天,直至三月九日的一個月裡,皇上和十九阿哥都住在寧壽宮前的蒼震門內,未回寢宮。
三月十八日,皇上親自赴寧壽宮奠酒致祭。往事曆曆,物在人去,皇上悲不自勝,還未開始讀祭文,已痛哭失聲,祭文讀畢,仍抽泣不止。
“朕出生後三個月便有了嫡母,直到如今,與嫡母訣彆。六十年的皇帝生涯中,共有59年嫡母健在。皇額涅,玄燁有愧,玄燁為什麼不早日退位,孝順您老人家?要您老人家臨終還在為玄燁操心?”
“皇額涅……”皇上一聲聲地哭著,瘦骨嶙峋的皇上,頭發都白了,胡須也白了,保抱著皇太後梓宮不撒手:“皇額涅,玄燁也老了……”
皇上真的老人,從未有這樣一刻,皇上承認自己老了,可能人都是這樣,有長輩在,七老八十也是孩子,沒有長輩,一歲也真的老了。
皇上情緒劇烈波動之下,牙疼,頭疼,手抖再次發作。瀟灑不管皇上的拒絕,給他用了麻沸散,拔了一顆蛀掉的牙齒,開了藥方子強行要皇上修養,和十七阿哥、十八阿哥、二十阿哥、二十一阿哥,輪流守著皇上。
可是,作為皇家人,想要安安心心辦理喪事也是不能的,皇家無私事,喪事也是國家大事。
舉國大喪中,不少臣子迎奉上意,以皇上的親娘孝康皇後升祔以久不宜遷動,而欲以孝惠皇後、孝康皇後的神主並尊祔於太廟。二皇子的老師,大學士王掞上奏:“陛下聖孝格天,曩時太皇太後祔廟,不以躋孝端上,今肯以孝康躋孝惠上乎?皇上,禮法所在,不容有失。”
皇上恍然明白過來,驀然怒極,叫來那些自以為要討好他的大臣,紅著眼睛大罵一頓,命令以嫡母神主加於生母之上。
可是等大臣們都退下了,皇上頹然癱軟到炕上,默默垂淚。
二十阿哥守著皇上不放心,“哇哇”哭著要人去找十九哥。
瀟灑和一乾哥哥們快速趕來,看到皇上一臉頹敗的傷痛,都驚恐萬分。
“汗阿瑪……”二皇子受不住,哭著抱著皇上的大腿。皇子們都哭著:“求汗阿瑪保重自己,汗阿瑪……”
失去了皇太後,如果再失去皇上,他們也要沒有來路了,他們也要老了。
皇上望著一聲不哭的十九阿哥,伸手,摟著他在跟前,教導兒子們:“朕不是皇後所生,朕有嫡母,有親娘,有祖母養育長大。朕一生遺憾,不曾承歡皇父皇母膝下,沒有來得及孝順祖母,如今朕再加一個遺憾,失去了嫡母。”
“規矩禮法,朕都明白。朕的祖母至今沒有下葬,朕的嫡母也不要和皇父合葬,大臣們自以為揣摩朕的意思,要親娘的靈位排在嫡母的前麵……”
皇上說不下去,幾度哽咽。
“……母後皇太後高於聖母皇太後,這是愛新覺羅家的規矩。養恩大於生恩,你們也要記得。先皇、孝康皇後、孝獻皇後同葬於孝陵,然僅上‘章’字於母後孝惠康、聖母孝康,並稱章皇後,同祔太廟,是朕的意思。若先皇怪罪,朕一力承擔,以後子孫萬代,僅可祭祀孝獻皇後,永不更改。”
皇子們心裡難受,悲傷,跪下來:“兒臣謹記。”
“都退下吧。抱著二十下山休息。老二和十九留下。”
“兒臣遵命。”
其餘皇子們都退下了,乾清宮東暖閣裡一個宮人也沒有,皇上的腦袋裡一片空白,腦袋裡本能地恢複理智。如同剛剛,親娘的麵容,血緣的牽絆,嫡母多年的恩義,臨終的囑托……都在他的腦海裡翻滾,可最終,他是那個多情又無情的理智皇上。
二皇子在水盆裡擰著熱毛巾,給皇上擦臉;瀟灑去外間倒了一杯熱奶湯,照顧皇上用了一口,給他順著後背緩和情緒。
皇上輕歎一聲:“胤礽,你知道,當年朕為什麼,不要你養在太皇太後或者皇太後的跟前?”
“……兒臣知道。”二皇子垂眼,以前滿心抱怨,這段時間已然想通了。
“知道就好……”皇上看向小十九:“胤禝,你知道孝獻皇後的事情嗎?”
瀟灑一眨眼:“知道一點點。‘生死兩皇後’。”
皇上咳嗽一聲。二皇子給十九弟擠擠眼:先皇是祖父,要恭敬,不能說“生死兩皇後”這樣的話。
瀟灑:“……”沒看懂,也給二哥擠擠眼。
二皇子:“……”
皇上覺得,他天大的憂愁,麵對小十九,也叫鬨沒了。皇上擺擺手,卻是釋懷了,摸著熊孩子這個月長出來毛茬茬的毛腦袋道:“事情差不多是這樣。記得不能和外人這樣說。”
“阿瑪,二哥,我記得了。”
“嗯。孝獻皇後出身董鄂家。董鄂一族的勇勤公一脈,是大清開國五大功臣之一。也是你三嫂和九嫂的娘家。這件事,隻能這樣處理。……希望將來,皇家不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二皇子心裡一激靈,答應道:“汗阿瑪放心。”
瀟灑迷糊:“皇上,將來的事情,隻能‘希望’。”
皇上:“……去休息去。”
二皇子忙答應道:“兒臣告退。”牽著十九弟就離開。
二皇子一路上教導十九弟,和皇上回話要怎麼說,重點:對於祖先們的“一些”事情,要怎麼正確地表達。
瀟灑疑惑地聽著。這段時間,他的身形五官消瘦到露骨頭,眼睛上是濃濃黑眼圈,眼睛裡濕漉漉的,聲音也是濕漉漉的透著哭意,要人心疼。
太子望著這樣的十九弟,忍住心酸道:“這段時間不能吃葷,但素菜要多吃。皇祖母不是說,要你照顧好自己?待會兒哭完完靈後,和哥哥們一起用飯。”
“好。謝謝二哥。”
嘴上答應著,目光落在這鋪天蓋地的白幡、孝服上,他的眼睛又低垂下來,長長的眼睫毛遮住了瞳孔裡的精神氣。
皇上愣愣地看著這兄弟兩個出去的背影,小十九消瘦的身板,心裡也是一陣陣心疼。
人都說愛新覺羅家代代出情種,甚至說十九阿哥可能是這一代的情種,皇上一點不信。
如果太宗皇帝寵愛的宸妃,不是科爾沁部落送來的,應該寵愛的女子之一,太宗皇帝再喜歡,也不會那樣明目張膽地寵著。
如果先皇當年不是和太皇太後激烈爭鬥,滿洲、蒙古、江南文臣三方都卷入其中,先皇也不會和第一個皇後合離,更不會那般寵著有漢家女子之風的、出身大清開國五大將軍董鄂一族的董鄂妃。
而他的小十九,更是一個多情且無情,冷靜至極的孩子。
皇上更懷疑,這個情種,會出現在老二或老三、老八的身上。
*
大臣們這次的行為,在討好他,更是在討好下一輩的,很可能不是嫡出的,同樣夾在嫡母和生母之間的皇帝。他病著,他這幾個年長打理政務的兒子們不知道嗎?為什麼都不告訴他?
因為他的兒子們,都和自己的生母感情深,和他的三個皇後哪裡有多大的感情。老四除外,還記得養育之恩的佟佳皇後。可皇上也不敢抱有多大的希望,畢竟,過去這麼多年了。
王剡告訴他“禮法所在不容有失”,是為了維護禮法,更是為了維護學生二皇子,二皇子母親赫舍裡皇後的地位。
王剡還期待廢太子可以被複立。
二十阿哥派人告訴小十九,小十九直接將哥哥們都找來,麵對麵一次性說清楚。
皇上伸手摸摸自己被拔掉的牙齒的位置,空空的還是不習慣,用完一杯奶湯,在裡間照照鏡子,皇上摸摸自己的白頭發白胡子,思及小十九熊孩子自作主張給他拔牙,還強行給他用麻沸散,皇上又是生氣,又是驕傲。
傷痛於皇太後的去世,卻始終保持理智,做好每一件自覺應該做的事情,絲毫不猶豫……即使是老四也沒有這份冷靜。老四……
皇上在心裡歎氣,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兩頭極端的性子。
皇上將剛剛幾個年長兒子們的表情再回憶一遍,更是歎氣:老八鍛煉這麼多年,還是缺少一根殺伐果斷的剛骨,剛剛聽完決斷,老八明顯的露出一絲不忍,為了自己的親娘?難道他要是做了皇帝,還能要他親娘壓在三位皇後上頭不成?
“都進來吧。”
“皇上,奴才們在。”
“去禮部傳朕口諭:母後皇太後孝惠皇後,葬於先皇的孝陵之東,曰孝東陵。先皇、孝康皇後、孝獻皇後同葬於孝陵,然僅上‘章’字於母後孝惠康、聖母孝康,並稱章皇後,同祔太廟,孝獻皇後僅能於孝陵祭祀。”
“嗻。”
“梁九功走一趟勇勤公府,宣增壽。”
“嗻。”
董鄂一族,即使董鄂妃的兄弟費揚古也是有功大將軍,歸根結底還是開國的五大功臣之一的勇勤公一脈為主。董鄂皇後……類似宋仁宗追封寵妃一樣追封的皇後,皇上作為兒子能怎麼辦?更何況還牽扯實力雄厚的董鄂一族。
永遠淡化下去是最好的辦法,隻皇上要找增壽喝茶說說話。
暖閣裡龍涎香嫋嫋燃燒,皇上陷入沉思裡。皇上已經不是當年非黑即白的幼年,為帝這麼多麼,皇上不會做先皇那樣的事情,但皇上已經理解先皇當年的縱情絕望。
董鄂孝獻皇後,也不是一個奸妃,相反,她真的很賢良。
皇上思及自己當年要和先皇一樣,重用漢家大臣,和太皇太後、皇太後之間鬨的矛盾,輕輕地歎口氣。
寧可要老二長在漢家大臣跟前,不要老二長在太皇太後、或皇太後跟前……卻是養成這般驕傲不塵的性子,皇上由此又想起同樣明知道該怎麼做,就是不低頭彎腰的汪貴人,一陣頭疼心痛難忍,小太監進來通報:“皇上,勇勤公增壽請見。”
皇上回神,穩了穩情緒:“宣增壽。”
“宣增壽~~”“宣增壽~~”小太監們一聲聲喊著,勇勤公增壽朝服外穿著孝服,大步走進來暖閣,兩手“啪啪”怕打馬蹄袖,單膝跪地給皇上請安行禮。
作者有話要說:先皇順治,和他的兩個皇後,董鄂妃的恩怨,牽連其中的其他妃嬪們,個人理解都可以歸於政治鬥爭。康熙做這些決定,一方麵是感情因素,更大一方麵也是政治需要。康熙這樣的皇帝,應該不會有感情用事的時候哈。
順治,皇太極,都是。他們都先是皇帝。
神主:靈位。孝端:皇太極的原配皇後。王剡質問皇上:孝莊皇後去世,在太廟的靈位排在孝端後麵,你嫡母的靈位,怎麼可能排在你生母的後麵?皇後是皇後,禮法所在。
宋仁宗:個人理解,第一個皇後廢了,第二個皇後不寵愛。從初戀就寵愛一個妃子,奈何這個妃子沒有做皇後的品性和家世,可他偏偏喜歡。《這段公案裡的主因,應該也是宋仁宗親政前後的政治鬥爭》。宋仁宗在妃子去世後,追封為皇後下葬。按照禮法,妻子在,追封一個妃子做皇後,這是生死兩個皇後的意思,有點類似現代的重婚。
古代很少有女子正經唱大戲的哈,大都是男子。據說是女子公開露麵不好,女子小腳,也沒有力氣唱下來一段戲,唱旦角的都是男子,比如梅蘭芳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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